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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意境翻译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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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十点,陆晚准时出现在玻璃屋一层。
早川树已经在工作台前,面前摊着几张乐谱。工作台很大,实木材质,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上面散落着铅笔、橡皮、尺子、还有几个看起来像古董的调音器。
“早。”早川树抬头,“睡得好吗?”
“很好。”陆晚实话实说。公寓比照片里更舒适,床垫软硬适中,窗外是安静的庭院,能听见隐约的流水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早川树设计的竹筒敲石装置,叫“逐鹿”。
“那么,开始吧。”早川树没有寒暄,直接播放了一段钢琴demo。
旋律很简单,只有八个音,重复三次,每次节奏微调。像雪夜独自走回家的人,脚步时快时慢,但方向明确。
“作曲家给的标题是《雪解けの頃》。”早川树说,“融雪时节。你会怎么写?”
陆晚闭上眼睛。旋律流淌而过时,她没有看见雪,看见的是小时候外婆家屋檐下的冰棱。江南的冬天湿冷,屋檐总会结出长短不一的冰棱,在早春阳光下滴水。外婆说,那是冬天在哭,因为知道自己要走了。
她拿起铅笔,在早川树推来的稿纸上写:
《冰棱练习坠落》
冬天在屋檐挂了一排钟
春天来校音
每滴水都是秒针
练习坠落
直到学会轻盈
写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用了中文。抬头看早川树,他正静静看着那几行字,眼镜片后的眼睛看不清情绪。
“抱歉,”陆晚说,“我该用日文……”
“不,就用中文。”早川树拿起稿纸,看了很久,“你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因为……我写雨写得不错?”
早川树笑了:“因为你的中文有‘留白’。日文也讲究留白,但那是格式化的、仪式感的留白——比如俳句的十七音,比如能剧里的静止。你的留白是……”他寻找着词句,“是呼吸的间隙。是不说完的温柔。”
他放下稿纸:“从今天起,你的工作就是把日本作曲家的旋律,‘翻译’成中文歌词。不是直译,是意境移植。就像你刚才做的——听到‘融雪’,想到的不是雪,是冰棱;不是融化,是坠落。”
陆晚心跳加速:“但我日语不够好,可能无法完全理解作曲家的本意……”
“那就误解。”早川树说得理所当然,“所有翻译都是误解。但好的误解会产生新的意义。我们要的就是这个——在误解的裂缝里,长出第三种语言。”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笔记本,皮革封面已经磨损。“这是我的第一任老师,已故的作词家松本清志的笔记。他写过一句话:‘歌词不是解释旋律,是给旋律一个影子。有了影子,光才有形状。’”
陆晚接过笔记本。内页是手写的日文,字迹工整,但边缘有大量涂改和批注。她翻到某一页,上面写:
旋律是骨,歌词是肉。
但最动人的,是骨与肉之间的那层膜——
半透明,脆弱,让彼此既分离又相连。
那层膜叫“间”(ま)。
“间。”陆晚念出这个字。
“对。”早川树点头,“中文里也有类似的概念吧?‘间距’‘间隔’。但在日语里,‘间’不止是空间概念,是时间、关系、呼吸的节奏。你刚才写的‘练习坠落’和‘学会轻盈’之间,就有很好的‘间’。”
他看了眼手表:“今天就这样。晚上七点开始正式工作,可以吗?我们大多数创作者都是夜行动物。”
“晚上七点到几点?”
“凌晨一点,或者更晚。”早川树微笑,“有问题吗?”
陆晚摇头。她想起北京那些加班到凌晨的日子,但那时是为甲方改第八版文案,为一句广告语纠结十五个同义词。而现在,她面前摊开的是乐谱、是诗歌、是一种叫“间”的微妙空间。
“没有。”她说,“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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