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深夜的下北泽 ...
-
凌晨两点的下北泽,像换了一副面孔。
白天的喧嚣——二手服饰店的招揽声、livehouse传出的鼓点、学生们的笑声——全部消失了。街道空旷,只有零星几家居酒屋还亮着灯,帘子后面传出模糊的谈话声。路灯把银杏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风一吹,影子像在呼吸。
早川树带陆晚穿过小巷。他对这里极熟,哪个转角有自动贩卖机,哪家店营业到几点,如数家珍。
“你来东京多久了?”陆晚问。
“十年。”早川树说,“京都人,大学在东京读的,毕业后留下。缡音社是我和社长——也是我大学前辈——一起创立的。”
“为什么叫‘缡音’?”
“缡,中文里是女子出嫁时系的佩巾。”早川树在一台贩卖机前停下,投币买了两罐热茶,“但在日语古语里,有一个词‘縁(えん)’,发音相同,意思是缘分、连接。我们想做连接声音的工作——不同文化、不同世代、不同媒介的声音。”
他把一罐茶递给陆晚:“你的那封求职邮件,其实不是社长先看到的,是我。”
陆晚愣住。
“那晚我加班到很晚,系统自动把邮件转到我这里。”早川树打开茶罐,热气在冷空气中升起,“我点开附件,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写雨的那句——‘雨是天空在练习写草书,却总在落地前忘记笔画’。我坐在电脑前看了很久。”
他喝了口茶:“然后我做了件不太专业的事——用公司的打印机把整份文档打出来,带回家,用羽毛笔在空白处写批注。写了很多,比如‘这个比喻有破绽,但破绽很美’,‘这里的节奏可以更破碎’,‘这个意象在日语里找不到对应,但正因如此才珍贵’。”
陆晚心跳漏了一拍:“那封信……”
“是我写的。”早川树坦然承认,“用羽毛笔,不是故作姿态,是因为打印机打不出那些批注的质感。我想让你看到,你的文字被如何阅读——不是扫描,是触摸。”
他们走到一个小公园。长椅湿漉漉的,早川树用手帕擦干,示意陆晚坐下。公园中央有棵巨大的榉树,树干上缠着褪色的祈愿签。
“你问我为什么选你,”早川树看着树,“因为你的文字里有‘未完成感’。就像这棵树——根系扎在土里,但枝叶伸向哪里,不知道。这种不确定,在创作里是珍贵的。”
陆晚握紧茶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像某种确认。
“早川先生,”她轻声说,“您不担心我无法胜任吗?我的日语……”
“语言可以学。”早川树打断她,“但那种‘在缝隙中生长’的能力,教不会。你在北京写的那些未被采用的文案,那些翻译到一半的歌词——它们之所以被拒绝,不是因为不好,是因为太好了,好到让商业世界不安。”
他转头看她:“玻璃展柜的比喻,我猜有人这样评价过你。”
陆晚呼吸一滞。
“但在这里,”早川树指着玻璃屋的方向,“我们要的不是实用器,是艺术品。艺术品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不实用’——在于它提醒我们,世界还有另一种可能,语言还有另一种用法。”
远处传来电车经过的声音,沉闷的震动通过地面传来。陆晚看着手中的茶罐,铝制表面反射出路灯的光,像一个小小的月亮。
“我会努力。”她说,“不辜负这份……‘不实用’。”
“不用努力。”早川树站起来,“做你自己就好。你之所以被选中,就是因为你是你,不是别人。”
回玻璃屋的路上,经过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橱窗里陈列着诗集,其中一本的封面是深蓝色,上面用银色印着:“言葉は海を渡る蝶になる。”(言语会变成渡海的蝴蝶。)
陆晚停下脚步。
“想要吗?”早川树问。
陆晚点头。早川树进店买下那本书,递给陆晚时,书页间夹着一张书签——羽毛形状,纸质。
“入职礼物。”他说。
陆晚翻开扉页,上面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和一句话:“書き続けて。たとえ誰も読まなくても。”(继续写吧。哪怕无人阅读。)
那一刻,她站在东京深夜的街头,捧着这本小小的诗集,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渡海之蝶”。
不是抵达彼岸,是在飞越的过程中,翅膀拍出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