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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疙瘩 ...

  •   三点整。
      敲门声准时响起,带着一种熟悉的、略显克制的力道。
      黎禛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
      她迅速将脑中关于约翰、关于那颗蓝果子的混乱思绪强行压下,深吸一口气,让脸上浮现出那种练习过无数次的、温和而专注的神情。
      指尖掠过锁骨下那片空无一物的皮肤,似乎想确认什么,又很快放下。
      她打开门。
      杜博站在门外。
      今天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搭配深色长裤,比前两次少了几分商务的锐利,多了些居家的随意。
      但那股混合着力量感与倦意的气息依旧。
      他看到黎禛的瞬间,眼神明显亮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件与往常不同、更显柔美的珍珠白丝绸裙上——停留了比礼貌所需更久的一瞬,随即才移开,嘴角似乎想弯起一个惯常的、略带玩味的弧度,但最终只化为一抹略显复杂的浅笑。
      “黎医生。”他点头,声音比上次更低沉一些。
      “请进,杜先生。”
      黎禛侧身让他进来,鼻尖萦绕着自己身上那刻意调配的“月下迷迭”暖甜香气,心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但表情无懈可击。
      杜博似乎也嗅到了这气息,他脚步微顿,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黎禛,然后才走向他惯常的位置。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沙发边,环顾了一下室内,仿佛在确认这个空间是否还是他记忆中的安全港。
      “你今天……”他开口,又顿住,似乎觉得不妥,转而道,“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黎禛心里一紧,面上却带着得体的微笑:
      “是吗?或许只是换了件衣服。”
      她走到茶水台边,“还是温水?”
      “嗯,谢谢。”
      杜博这才坐下,身体比前六次更放松地陷入沙发,手臂舒展地搭在扶手上,羊绒衫的柔软面料勾勒出他胸肌和臂膀的结实轮廓。
      他没有立刻开始抱怨工作,而是沉默地接过黎禛递来的水杯,指尖的温度传递过来,比上次更暖。
      杜博放下杯子,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那是一个介于防御与准备倾诉之间的姿势。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在整理纷乱的思绪,又像是在试探这个空间的安全程度。
      黎禛没有催促,她只是微微调整了坐姿,身体以不具威胁性的角度向他倾斜了几度,这是一个在咨询中常用的、表示专注和接纳的微表情。
      她等待着他开启话题,无论从哪个层面开始。
      “上次……的说到,‘破事’往往是指人的问题。”
      杜博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抬起眼,看向黎禛,眼神里带着一种寻求确认的意味,
      “我回去想了想,确实。技术难题有解决方案,市场变化有应对策略,唯独人……人心里的疙瘩,最难搞。”
      “尤其是当这些‘疙瘩’不仅存在于同事之间,也可能源自我们自身携带的某些……旧模式。”
      黎禛的声音平缓,像在陈述一个普遍现象,而非针对他个人。
      她用了“我们自身携带的旧模式”这样中性的、去指责化的词汇,降低了杜博的防御感。
      杜博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旧模式?”
      他重复,像在咀嚼这个词。
      “嗯。”
      黎禛点头,目光温和而专注地落在他脸上,给予他全然的注意,这种被“看见”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接纳信号。
      “有时候,我们在成年后的人际关系,特别是重要的亲密或合作关系里,会不自觉地重复一些童年或青少年时期形成的应对方式。比如,面对一个高标准、难以取悦的合作伙伴,我们内心的反应模式,可能会意外地唤醒早年面对类似情境——比如一位要求严格、或者目光总是落在别处的长辈——时的感受和行为倾向。”
      她在铺设一条通往过去的、相对平坦的心理路径。
      杜博沉默了。
      他交握的双手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这个细微的身体语言没有逃过黎禛的眼睛。
      他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冲突——是否要踏上这条她暗示的路径。
      “雅真……她不是难以取悦。”
      杜博缓缓开口,依然是从妻子切入,这是他最表层也最安全的抱怨点,
      “她是……目标太高,走得太快。我跟她讨论具体问题,她的答案总是对的,但那种对……有时候让我觉得,我提出的问题本身,可能在她看来就有点……”他寻找着词汇,
      “……琐碎,或者说,层次不够。”
      “当你投入精力、视为重要的问题,被对方以一种‘更高层次’的视角快速解答并越过时,你感受到的,除了问题的解决,是否还有一些别的?”黎禛引导着,她的提问是开放式的,并且将重点从“雅真做了什么”转移到“杜博感受到了什么”。
      这是将外在冲突内在化、情感化处理的关键一步。
      杜博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挫败与失落的情绪似乎又涌了上来。
      “……有点空。还有点……熟悉的不服气。”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像自言自语。
      “‘熟悉的不服气’。”
      黎禛精准地重复了这五个字,用的是和她之前重复“破事”时同样的平和语气,但这次,重复本身就是一种强调和邀请。
      “这种‘熟悉’的感觉,它让你联想到了什么?不一定是具体的事件,也许是某种氛围,某个场景,或者某段关系里的特定感受?”
      她没有预设答案,只是提供了一个探索的方向。
      杜博的眼神变得有些飘远,他仿佛真的被那个“熟悉”的感觉带走了。
      咨询室里非常安静,只有挂钟规律的滴答声,这种稳定的背景音反而能促进内心的专注。
      “我哥……”这两个字,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从他唇间逸出。
      说出来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会从这里开始。
      黎禛的心跳平稳,她知道,门开了一条缝。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过度关注,只是微微颔首,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身体保持着同样的倾听姿态。
      杜博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这次没有再绕开。
      “我有个哥哥,比我大三岁。很聪明,学什么都快,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种。”
      他的语气起初还算平静,像在描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那时候……可能有点笨,或者说,开窍晚。同样的数学题,他看一眼就会,我得琢磨半天。爸妈……当然更关注他,获奖了,考第一了,各种竞赛拿名次了。”
      他的语速渐渐加快,那些被时间尘封但从未真正消弭的情绪开始翻涌。
      “我不服气啊。我就拼命学,他晚上九点睡觉,我熬到十二点。他周末去玩,我啃练习题。后来……成绩是上去了,也能拿些奖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但我记得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拿了全市物理竞赛二等奖,兴冲冲拿着奖状回家。我爸看了一眼,说‘不错’,然后转头就问我哥,‘你那个全国奥赛集训的通知下来没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时隔多年依然清晰的钝痛。“
      我妈在厨房忙着给我哥准备去集训的行李,甚至没来得及仔细看我的奖状。那一刻的感觉……”
      他抬起头,看向黎禛,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深刻的迷茫和委屈,
      “就好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一座小山丘,满心欢喜,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旁边那座我哥早已登顶、甚至开始挑战下一座的巍峨山峰上。我的那座小山丘,毫无意义。”
      “那不是毫无意义。”
      黎禛轻声但坚定地回应,她避开了直接评价他的父母或哥哥,而是直接肯定他当时的努力和感受本身。
      “那是你倾注了心血和汗水的成果,你渴望它为你在重要的人那里赢得一席之地,赢得独特的关注和认可。当这份期待落空时,感到失落、委屈,甚至愤怒,都是非常真实的反应。”
      她共情了他的感受,并为他年幼时的情绪提供了合理性解释。
      这种认可,是杜博在原生家庭中可能长期缺失的。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不是要哭,而是一种情绪被深深触动的生理反应。
      “后来……我创业,成功,赚了很多钱,有了名气。”
      杜博的声音沙哑,他回到了现在时态。但显然,童年那个模式依然在运作,
      “我以为我早就把那座‘小山丘’抛在身后了。我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摩天大楼。可是……”
      他的目光与黎禛相遇,那里面的困惑如此赤裸,
      “为什么有时候,在雅真面前,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捧着二等奖状,却无人问津的男孩?我的摩天大楼,为什么在她那仿佛能穿透未来的目光里,有时候……也显得像个不起眼的土堆?”
      “现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了,
      “现在雅真……她越来越忙,眼光放在行业峰会、国际并购、未来十年的战略布局上。我跟她聊公司具体的运营难题、团队的情绪问题,她会听,会给出犀利精准的建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的思维已经跳到下一个层面去了。”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自豪,有爱慕,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和一丝被压抑的怨怼:
      “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拼命考了第二名,却发现父母的注意力早就被哥哥的奥林匹克竞赛吸引走的小孩。我的‘优秀’,我的‘努力’,在她那里,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背景板,甚至……有点跟不上她步伐的‘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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