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温水煮青蛙 ...
-
咨询室里安静下来。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杜博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条纹,让他英俊而略带颓唐的眉眼显得格外深刻。
他宽阔的肩膀微微耷拉着,那股总是萦绕周身的强悍气场此刻收敛了许多,露出底下那个渴望被认可、害怕被忽视的核心。
黎禛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她看到了杜博情感模式中的核心弱点。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柔和、充满理解:
“听起来,你在亲密关系里,也在无意识地寻找那种童年未完成的确认——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力、乃至存在的独特性,能被最重要的那个人‘看见’并珍视。当这种确认缺失时,即使拥有再多的外在成就,内心那个空洞依然存在,甚至会引发更强烈的失落和……自我怀疑。”
“自我怀疑?”
杜博猛地抬眼,看向黎禛,眼神锐利了一瞬,随即又软化下去,变成一种茫然的承认,
“……也许吧。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是不是我站得还不够高?还是说……我想要的,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黎禛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力量。
然而,杜博话尾那句 “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却像一根极细的针,在她严丝合缝的专业面具上,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
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滞涩感,在她流畅的思维中一闪而过。
这个问题太危险了。她没有允许自己深想下去,甚至没有在表情上泄露一丝异样。
那股细微的刺痛感迅速被她投入工作的惯性吸收、覆盖,就像雨滴落入深潭,连涟漪都未曾惊起。
她立刻将注意力拉回杜博身上,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专注,引导着他往更安全、更“治疗性”的方向思考:
“渴望被自己在乎的人深度认可和连接,这并不是错。”
黎禛的声音平稳而坚定,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这可能是我们所有人内心最深处的需求之一。问题或许不在于你想要什么,而在于你如何表达这种需求,以及……对方是否具备接收和回应这种需求的能力和频率。”
杜博深深地看了黎禛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被理解的触动,也有一种近乎依赖的探寻。
他靠回沙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松弛了一些,肌肉的线条不再那么紧绷。
“跟你说话……好像总能扯到些我自己都没想明白的角落。”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亲昵的感慨。
黎禛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直接的注视,心中那份冰冷的计算和此刻营造出的“理解与接纳”形成了尖锐的冲突。
“能帮你理清一些感受,是我的工作。”
她保持着专业的口吻,但语气比平时更轻软一些,如同“月下迷迭”的后调,绵软而带有暗示性。
咨询时间接近尾声。
杜博离开时,状态明显比来时松弛。
那股总是萦绕在他眉宇间的、硬朗的焦躁感淡去了不少,眉心的刻痕舒展开,连肩颈的线条都显得不那么紧绷。
他站起身,动作不再带有那种不耐烦的力道,反而有些沉缓,像是从一场深潜中缓缓上浮。
他在门口停下,高大的身躯转过来,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
“黎医生,”
他开口,声音低了些,听着确实顺耳不少,
“下周……时间得调一下,我去新加坡。”
“好。”
黎禛也站起来,没靠太近,维持着那个让人感到安全的社交距离。
她脸上有笑,但不多,是那种专注工作后自然流露的、略带疲惫的温和,而不是刻意的职业性笑容。
“我和你助理确定具体时间。”
杜博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比之前更深,带着一种刚刚敞开心扉后的、残余的依赖和探寻。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略微迟疑。
黎禛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
她没追问,只是在他微微垂眼、似乎准备转身的瞬间,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声音放得比平常轻,像是随口一提,又带着点体谅的余地:
“路上要是闷,或者倒时差睡不着,发个信息也行。不用等正式咨询。”
她说得随意,这听起来不像治疗安排,倒像是熟人之间一点平常的关照,卸下了所有心理分析的架子,只留下一点人与人之间基本的、松弛的联结可能。
杜博闻言,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被精准关照到的微讶和受用。
他嘴角那抹惯常的、略带玩味的弧度再次浮现,但这次少了些讽刺,多了些真实的暖意“行,”他应道,声音里的笑意很淡,但听得出来,
“那我……没准儿真会发。走了,黎医生。”
“路上顺利。”
黎禛点了点头,目送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沉稳地远去。
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她慢慢走到窗边。楼下,杜博的车正缓缓驶离,流畅的车身反射着午后冷淡的天光。
她看着那车汇入街流,消失。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板上。
珍珠白的丝绸裙皱成一团。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成功了。
她精准地击中了杜博的软肋,建立了更深的情感连接。
母亲想要的正在形成。
可是,预期中的掌控感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粘稠、更令人不适的感受。
当她以“理解”和“共情”回应时,她不仅是在扮演一个医生,某种程度上,她也在那个时刻,短暂地成为了一个被他信任的、可以分担沉重的人。
这份“信任”本身有重量。
她利用了他的信任。
不,更准确地说,她诱导、鼓励了这份信任的建立,目的却是为了将它变成武器。
空气中,约翰留下的那句“那颗果子,请务必保管好”的低语,仿佛又幽幽响起,与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与杜博刚刚敞开的脆弱心扉、与她脑海中母亲不容置疑的面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这感觉……很脏。
因为她触碰到了真实,然后玷污了它。
黎禛推开家门,一股温暖而熟悉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冲淡了室外傍晚的寒意。
客厅的小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清炒豌豆苗碧绿生青,油焖笋亮晶晶泛着琥珀色光,白灼虾整整齐齐码成一圈。
最中间的青瓷碗里盛着八宝粥——不是电饭煲煮的,是那种要用紫砂锅文火慢煨的:糯米、桂圆、红枣、莲子、薏仁、花生、核桃、枸杞,每样食材都熬到了恰好的火候,糯而不烂,甜而不腻,表面凝着一层极薄的粥油。
薛俪俪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最后一道菜——是黎禛小时候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盛在白瓷盅里,热气袅袅。
她今天没穿那些挺括的套装,一件浅米色羊绒开衫,头发松松挽着,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柔和。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粥刚晾到正好,不烫嘴。”
她的语气比电话里和教导时温和许多,甚至带着点家常的殷勤。
黎禛“嗯”了一声,去洗了手,在餐桌旁坐下。瓷碗温润,粥的香气袅袅上升。
她刚拿起勺子,薛俪俪就在她对面坐下了,自己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今天……怎么样?”
薛俪俪问,声音放得随意,像是随口家常,但目光却落在黎禛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黎禛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入食道,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
“挺不错。”
她回答,声音有些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比预想的进展快。”
薛俪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不满,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对“过快”的警惕。
“不错归不错,”
她拿起水杯,语气放缓,带上了那种黎禛熟悉的、语重心长的教导意味,
“但这种事,最忌讳心急。火候不到,逼得太紧,容易把他吓回去,或者让他警觉。”
她看着黎禛,眼神里有种过来人的笃定:
“要像温水煮青蛙。温度一点点加上去,让他自己慢慢适应,慢慢依赖,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了。这才是最稳妥的。”
黎禛低着头喝粥。糯米在舌尖化开,红枣的甜,莲子的微苦,核桃的油润……母亲说得对,这粥的好,正在于那漫长的、分寸恰好的熬煮。
可她现在觉得喉咙发紧。
薛俪俪见她安静吃饭,也不再追问细节,仿佛那句教导已经传达了核心要领。
她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手机,解锁,拇指习惯性地上滑。
短视频特有的、节奏鲜明的背景乐和夸张的语调瞬间打破了餐厅的安静。
黎禛依旧小口吃着饭,动作很慢,几乎有些机械。
薛俪俪则靠在椅背上,手指滑动,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忽然,一个拔高的女声从手机里传出来:
“一句话,让男人心甘情愿为我花了一百万!”
黎禛的筷子微微一顿。
薛俪俪的手指停住了,她看着屏幕,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不屑。
视频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夹杂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感技巧”和“人性洞察”。
薛俪俪嗤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冷。
“哗众取宠,”
她低声点评,手指已经划向了下一个视频,语气里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
“也就骗骗那些没脑子、整天做梦的小姑娘。真东西,哪是这么咋咋呼呼就能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