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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约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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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禛坐在书桌前,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在看杜博的资料,最新的财经访谈、公司财报摘要、还有几篇关于他和他妻子扬雅真的深度报道。
指尖划过触控板,视线扫过那些光鲜的数据和照片,脑子里下意识地分析着杜博言语里的空隙、扬雅真事业轨迹带来的无形压力。
这些分析几乎成了本能。
她心里清楚母亲想要什么。
那个“价值感落差”,她自己也从杜博疲惫的沉默里读出来了。
但真正做起来,远不是套用一个“技巧”那么简单。那需要分寸,需要耐心,更需要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厌倦的、持续的扮演。
门被轻轻推开,薛俪俪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的痕迹比平时明显,身上那件昂贵的丝质睡袍也带着褶皱,显然昨夜没睡好。
她手里拿着一个丝绒盒子和一个小巧的香水瓶,眼神落在黎禛身上时,那里面交织着一种黎禛再熟悉不过的复杂情绪——有不容置喙的掌控,也有某种近乎偏执的、望女成凤的期盼,甚至藏着一丝生怕女儿走错一步的紧张。
这份“爱”沉重且扭曲,却真实地构成了黎禛二十七年人生的底色。
“禛禛,”
薛俪俪走近,声音放得比平时柔和些,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显得贴心的语调,
“明天……跟杜博的咨询,要更用心些。妈妈知道你很专业,但有时候,光靠‘说’是不够的。”
她打开丝绒盒子,里面是一件珍珠白的丝绸吊带裙,料子轻薄。
“换上这个看看?妈妈特意为你挑的,衬你的气质。”
她又拿起那个深紫色的水晶香水瓶:
“还有这个,‘月下迷迭’,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能让人放松、愿意倾吐的古方香气。妈妈都是为了你,想帮你更顺利些。”
她说着,伸手想抚一下黎禛的头发,指尖却在半空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肩头,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黎禛看着那件裙子和香水,胃里那点细微的抵触又翻涌上来。
她没有看母亲的眼睛,只是沉默地接过,走进了浴室。
反抗是无用的,只会引发更长久的、令人筋疲力尽的“谈心”和更严密的审视。
她换上那条裙子,冰凉的丝绸像水一样滑过皮肤,紧贴着每一寸曲线,镜子里的身影美丽却空洞。
她喷了一点香水,起初是冷冽的草木气息,很快化作一种暖融的、带着甜意的麝香,缠绕在腕间和颈侧,像一层无形的、精心调配的诱饵。
薛俪俪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上下仔细打量着。
目光在她裸露的肩颈和纤细的腰肢线条上停留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更多的叮嘱:
“很好。记住,男人是视觉的动物,感觉比道理更重要。把握好距离,但也要让他看到你的……价值。”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妈妈只有你了,禛禛。我们娘俩的未来,都在你手里。”
第二天午后,黎禛裹着一件米白色的长风衣,将领口拉得很高,勉强遮住里面的裙子,低头匆匆走向工作室。
风有些凉,她脑子里还在转着杜博的事,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延续上次的话题。
一双黑色的皮质短靴毫无预兆地停在了她正前方的路面上。
黎禛脚步一顿,蹙眉抬头。
视线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片湛蓝里。
那蓝色太纯粹了,像是把极地冰川深处最幽静的一汪湖水整个儿盛在了眼眶中。
阳光斜斜掠过,并未驱散那蓝色的沉静,反而被它吸纳进去,折射出碎冰般清冷又璀璨的微光。
眼廓深邃,睫毛的阴影落在下眼睑,为这片蓝色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非人般的遥远与静谧。
时间好像被这抹蓝色黏住了。
周围的一切声音——车流、风声、远处的谈笑——瞬间退潮,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失衡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不是害怕,也不是被冒犯的恼怒,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被极致美丽猝然击中的怔忡,仿佛心底某块从未被照亮的角落,被这束冰蓝的光悄无声息地映亮了那么一瞬。
十八年了。
连母亲都有了白发和皱纹。
眼前这张脸……黎禛迅速扫过对方的面孔,年轻,英俊得近乎锋利,肤色是冷调的白。
不是记忆里那个轮廓模糊的男人。
年龄对不上。可这双眼睛……
这双独一无二,仿佛凝结了寂静深海与亘古寒夜的眼睛……
她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长久的凝视,迅速垂下眼帘,侧身让开道路,低声道了句“借过”,便想加快脚步。
那双黑靴却再次移动,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跟在了她身侧。
黎禛心头一紧,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语气带着戒备:“你为什么跟着我?”
男人也停了下来,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视线并不锐利,却有种奇异的穿透感。
他的中文流利得惊人。
黎禛猜测他是混血儿,才会有中国人的面庞和蓝色眼睛。
“昨天,”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是不是从一棵很大的树上,摘走了一颗果子?”
黎禛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攥紧了风衣的腰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试图让声音保持平稳,尾音却泄露了一丝难以控制的紧绷。
男人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
他缓缓说道:
“市第一实验小学,实验中学国际部,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硕士……黎禛,二十七岁,目前独立执业。”
他顿了顿,“对吗?”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黎禛。
他不仅知道果子,还对她了如指掌。
这种被人从暗处完全窥视的感觉,让她脊背发凉。
她站在原地,秋风卷着落叶从脚边掠过。
半晌,她找回了声音,带着干涩:“……前面有家咖啡店。”
男人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栋安静的洋房。
“我最近有些困扰,需要专业的帮助。听说你很擅长处理……复杂的情绪问题。”
他报出了一个价格,一个高得离谱、足以覆盖她工作室数月开销的数字,一个她无法在母亲的压力和现实考量下轻易拒绝的数字。
黎禛看着他,又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工作室。
拒绝?然后呢?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请跟我来。”
走进咨询室,反手锁上门,她脱下风衣挂好,那件珍珠白的丝绸裙暴露在室内恒温的空气中。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努力维持着专业的仪态,尽管心跳依旧擂鼓。
“按照流程,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她拿出记录本。
“约翰。”男人——约翰,在对面坐下,姿态放松却不散漫。
“一直在中国生活。”
黎禛写下这个名字。
“那么,约翰,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对那颗果子那么在意?”
约翰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光线描绘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影。
然后,他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
他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某种黎禛无法理解的重量,
“我暂时不能回答。”
咨询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黎禛看着他紧闭的唇线和那双仿佛藏着无尽秘密的眼睛,知道追问无用。
就在这时,她腕表轻轻震动——杜博的预约时间快到了。
她看了一眼时间,又看向约翰,用尽可能专业的口吻说道:
“抱歉,我们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我接下来还有预约。关于你的困扰,我们可以下次再详细谈。周三下午,同样的时间,可以吗?”
约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看穿了她平静下的急迫,站起身。
“不可以。明天见,黎医生。”
他走到门口,手握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缓地传来:
“那颗果子,请务必保管好。”
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那抹高大的身影和那双令人心悸的冰蓝色眼眸消失了。
咨询室里恢复了寂静。
空气中,“月下迷迭”的后调甜香与约翰留下的那种清冷神秘的气息微弱地交织着。
黎禛缓缓坐回椅子,手心里一片冰凉的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