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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果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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咨询在下午五点结束。
送走杜博,黎禛没有立刻收拾。
她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看楼下街道亮起零星的路灯。
肩膀有些发僵,是长时间保持倾听姿势的结果。
喉咙也干,一下午说的话其实不多,但每一句都得在脑子里过好几遍,更耗神。
她慢吞吞地收拾好茶杯,关掉音乐和加湿器,锁门离开。
工作室离她的公寓不远,走路二十分钟。
她选择走回去,需要一点时间,把“黎医生”的状态一点点卸在路上。
钥匙转动,门刚开一条缝,浓烈的酒精气味扑了出来。
黎禛动作顿了一下,才推门进去。
客厅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的蓝光无声闪烁,照着沙发上蜷缩的人影。
薛俪俪又喝多了。她身上还穿着白天那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丝质套装,但已经皱得不像样子,头发散乱,妆花的厉害。
手里攥着空酒瓶,但这次,她的呜咽声低而破碎,像受伤动物的哀鸣。
“……泽昙……你怎么能……怎么就能这么走了……”
黎禛准备回房。
薛俪俪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些,浸透了泪水和无助: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骗人……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怎么办啊……我怎么办……”
黎禛的脚步停住了。
泽昙。
不是第一次听到,但从母亲如此绝望、又如此……痛苦的醉话里喊出来,分量截然不同。
它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禁忌的词汇。
烦闷依旧,但混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黎禛看着沙发上那个仿佛缩小了的女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她们都是被同一个人“丢下”的。
只是母亲是被迫承受失落的那个,而她,连“被丢下”的资格都没有——她从未被那个父亲真正地“拿起”过。
过去她不敢深想,母亲的反应也让她明白这是雷区。
但今晚,或许是杜博那些关于“缺席”和“失落”的话留下了余震,或许是母亲这幅彻底崩溃的模样让她觉得,某些屏障也许已经脆弱到可以触碰——又或者,她只是受够了这种永远被蒙在鼓里的窒息感。
她知道问薛俪俪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激烈的风暴。
一个地方,突然清晰地跳进脑海——那座海边的寺庙。
那个叫何晓茜的女人。母亲当年跪着求过的女人。
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哪怕只是关于母亲过去的、一点点真实的碎片。
这个念头升起时,黎禛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谬。
为了母亲一句醉话,大老远跑去可能扑个空?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了理性: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此刻房间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无力和空洞。
哪怕只是无意义的行动。
第二天是周六。黎禛很早就醒了,或者说没怎么睡熟。
她没告诉薛俪俪,自己随便套了件舒适的卫衣和牛仔裤,抓了个帆布包,就出门打了辆车。
“去慈海寺。”她对司机说。
路程不短,她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心情有些恍惚。
真的要去吗?
找到了又能问什么?
何晓茜会见她吗?
无数个问题没有答案,但车子已经朝着海岸线的方向开去。
寺庙果然变了样。
记忆里那种灰扑扑的、带着岁月侵蚀感的古朴,被崭新的红漆、亮眼的琉璃瓦和扩大的停车场取代。
香客络绎不绝,旅行团的旗子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商业香火气味。
黎禛买了门票,随着人流走进去。心里那点渺茫的希望,在看到这焕然一新的景象时,又凉了半截。
何晓茜那样的人,还会留在这种地方吗?
她避开人流最多的主殿,漫无目的地往寺庙后方走。
建筑新了,但格局大致没变。走到一片相对安静的放生池附近,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在扫地,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黎禛的目光扫过他执扫帚的手,随即微微一定。
虎口处,一颗深褐色的痣。形状很特别,像一截极小的、弯曲的树枝。
记忆猛地被勾动——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扫地的年轻和尚,手上也有这样一颗痣。
可能吗?
还是巧合?
寺庙翻新,僧人流动,怎么会……
那僧人似乎察觉到目光,抬起头。
面容很年轻,甚至有些苍白,眼神平静无波。
他对着黎禛单手立掌,微微颔首,便继续低头扫地,仿佛她只是路过的万千香客之一。
黎禛心里那点异样感更重了。她没有上前搭话,某种直觉让她保持了距离。
她转身,几乎是无意识地,朝着记忆里那片更幽深的杉树林方向走去。
林子也被修整过,铺了碎石小径,设有指路牌。
但越往里走,人工的痕迹越淡。
然后,她看见了那棵树。
它还在。
比记忆中更加巨大、苍老,沉默地矗立在林间一片空地上,仿佛周围的翻新都与它无关。
树冠遮天蔽日,投下浓重的阴影。
黎禛走到树下,抬起头。目光在繁茂的枝叶间搜寻,说不清在找什么。
然后,她看见了——在高处一根横斜的粗枝上,挂着一颗孤零零的、深褐色的果子。
形状、颜色,都和童年记忆里那颗滚落在地的果子,惊人地相似。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加速。
一种混合着荒诞、冲动和强烈好奇的情绪攥住了她。
鬼使神差地,她看了看四周——无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脱下外套塞进帆布包,吐了口气,抓住了树干上粗糙的皲裂处。
爬树对她来说并不熟练。
手心很快被磨得发红刺痛,脚底打滑了好几次,有一下差点摔下来,吓得她心脏狂跳,死死抱住树干。
有点狼狈,有点疯狂。
但那个果子悬在上方,像一个沉默的邀请,或者说,一个她必须亲手摘下的、关于过去的问号。
终于,她喘着粗气,够到了那颗果子。
用力一拽,它落进她汗湿的掌心。
沉甸甸的,冰凉,表皮粗糙。
她握着果子,靠在树上平复呼吸,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虚脱和……莫名的忐忑。
她下来时比上去更小心,落地时腿都有些软。
匆匆把果子放进帆布包最里层,黎禛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树林,离开了寺庙。
直到坐上回城的出租车,车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观逐渐取代了海雾和山色,她才慢慢放松下来。
帆布包放在腿上,里面那颗果子存在着,像一块有温度的石头,也像一个刚刚开始的、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秘密。
她不知道摘它干嘛。
可能什么用都没有。
但至少,这是她自己决定去做的事。
与母亲无关,与杜博无关,与任何人的期待和计划都无关。
仅仅因为,她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