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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科技新贵 ...

  •   十八年能改变什么?
      它能将一座城市的边缘开发区变成核心CBD,能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催熟为法律意义上的成人,也能将一段充满泪痕与疯狂的往事,压制成记忆里几帧模糊的、不愿触碰的底片。
      对于黎禛而言,这十八年是一道漫长的、向内的窄门。
      孙家提供的公寓和学费是冰冷的台阶,薛俪俪的意志则是身后不容后退的推力。
      十八年里,薛俪俪是竭尽所能的母亲。
      黎禛记得深夜书桌边永远温热的牛奶,记得雨雪天校门口从未缺席的等候,记得自己每一点进步时母亲眼中真切的骄傲。
      物质上,她从未短缺;关注上,她永远是母亲世界的绝对中心。
      只是这“爱”的边界,由薛俪俪绝对定义。
      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看什么书,选修什么课程,甚至细微到微笑的弧度、走路的姿态、与不同人说话的语气……都有标准,都有“为了你好”的详尽规划。
      大多数时候,薛俪俪是冷静、高效、目标明确的,规划着母女俩的每一步。
      黎禛学琴,她就研究所有名师;黎禛升学,她能分析透每一所目标学校的优劣。
      她的控制是理性的,包裹在无微不至的关怀里,让人连抱怨都仿佛是一种不识好歹。
      唯有极少数的时候——黎禛记忆中不超过五次。
      通常是深夜,薛俪俪会独自喝些酒。
      她喝醉时很安静,不吵不闹,只是坐在黑暗里。
      那时,她身上会流露出一种与平日强势截然不同的、深不见底的脆弱和哀伤,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东西压垮了。
      这种时刻总是很短,天一亮,甚至黎禛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半梦半醒间的错觉,薛俪俪便会恢复如常,妆容精致,步伐坚定,仿佛昨夜那个瞬间坍塌的影子从未存在。
      但正是这些极其罕见的裂缝,让黎禛在窒息般的掌控中,隐约窥见母亲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与自己有关的巨大创痛。
      心理学不是选择的,是指定的。
      “你需要一个既能接触核心圈层,又能绝对掌控对话场的身份,”
      薛俪俪的声音多年来如同植入脑中的芯片,
      “医生,特别是心理医生,是最完美的面具。人们向你敞开最脆弱的部分,而你,只需要学习如何优雅地接住,然后……转化为我们的筹码。”
      黎禛学得很好。好到连她自己都时常恍惚,那份倾听时的专注,那抹恰到好处的理解性微笑,那句能精准纾解焦虑的回应,究竟是她习得的技能,还是她残存的本能。
      于是,二十七岁的黎禛,成了这座城市最难预约的私人心理咨询师之一。
      她的工作室不在最喧嚣的贵宾楼,而在一个需要门禁、绿树成荫的旧式洋房区。
      预约排期长,费用高昂,保密协议严格得像国家机密。
      传闻中的黎医生,专业、沉静,有种让人放下心防的奇特能力。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间被称为“工作室”的房间,是她表演的舞台,也是她呼吸为数不多自由空气的缝隙——尽管这空气,也弥漫着消毒水般的冷静和计算。
      一个周三的下午,三点零五分。
      杜博迟到了五分钟。
      他敲门进来时,带来一阵微凉的室外空气和一丝掩盖不住的焦躁。
      他没说抱歉,只是扯了下领带结,解开西装最下面的扣子,重重坐在沙发上。
      动作很大,带着一种粗鲁的、不耐烦的力量感。
      昂贵的定制西装包裹着他明显锻炼过的身体,肩线宽阔,胸肌将衬衫绷出隐约的轮廓,即便坐着,也能感觉到那副身躯里蓄积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精力。
      他的英俊是带有攻击性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邃,此刻正拧着,嘴角抿成一条不悦的直线。“又一团糟。”
      他开口第一句,低低的,像自言自语,又像一种测试,测试这位以“温和”著称的医生会作何反应。
      黎禛正在窗边的小桌上给自己泡茶,闻声转过头。
      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半高领羊绒衫,头发松松束着,脸上没什么妆,看起来甚至有点居家——这是她对抗母亲“你必须时刻保持诱惑性”指令的小小叛逆,也是她区隔“工作自我”与“被设计的自我”的微弱努力。
      “听起来,这一团糟不怎么让人愉快。”
      她把一杯泡好的白茶轻轻推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自己端着一杯坐回对面的单人沙发。
      没有笔记本,没有笔,只有两杯茶和一段保持恰当距离的空间。
      杜博盯着那杜博盯着那杯茶看了两秒,没碰。
      他身体陷进沙发,手臂搭在扶手上,挽起的衬衫袖口下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青筋微微隆起。
      “愉快?”
      他嗤笑一声,那笑容有点坏,带着玩世不恭的嘲弄,
      “黎医生,如果追求愉快,我现在应该在地中海晒太阳,而不是在这儿。”他试图用讽刺找回一点主动权,
      “CTO想全盘推翻以前的开发流程,元老们集体反弹。我每天一半时间在开会,另一半时间在私下安抚。像个裱糊匠,哪里漏风补哪里。”
      黎禛安静地听着,小口啜着茶。
      等他说完那一连串带着火气的抱怨,才问:
      “听起来,你不仅是管理者,还是调解员和情绪缓冲垫。这个角色,比你预想的消耗更大?”
      “缓冲垫?”
      杜博嗤笑一声,
      “我看是出气筒。雅真……”
      他猛地顿住,好像这个名字烫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借这个动作掩饰,
      “……我是说,战略层定了方向,执行层的矛盾却全堆到我这儿。没人喜欢处理这些破事。”
      他再次提到了妻子,又以抱怨工作的方式迅速绕开。
      但那种混杂着自豪、无奈与隐隐怨怼的语气,像一道裂缝。
      “破事……”黎禛重复这个词,语气平和,“是指‘人的问题’吗?比起明确的技术难题或市场目标,处理不同人的期望、情绪和摩擦,往往更不可控,也更耗神。”
      杜博看向她,目光里第一次有了点类似“被说中”的锐利审视。
      “……可以这么说。”
      他身体微微前倾,
      “你知道最累的是什么吗?是所有人都觉得你应该有答案,你应该解决一切。但有时候,你连问题到底是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声音低下去,那层烦躁的硬壳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深深的疲惫,甚至有一丝茫然。这茫然出现在一个以“眼光精准”著称的科技新贵脸上,格外真实,也格外脆弱。
      黎禛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算计,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共鸣。那种“被期待拥有答案却内心空洞”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每一天,每一刻。
      她压下那点共鸣,让训练有素的“专业自我”接管。
      “当问题模糊的时候,或许可以回头看看,最初清晰的共识是什么。
      比如,公司创立时,您和……合伙人之间,最一致的目标和分工是怎样的?”她引导着,声音依旧平稳。
      杜博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窗外传来隐约的鸟鸣,衬得室内更加安静。
      他再次开口时,话里没了火药味,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倦意:
      “最初……很简单。她负责捕捉未来,我负责把它造出来。现在,未来好像被她一个人捕获了,带到了一个……更高的地方。而我,还在原地,负责制造,维修,以及,”
      他苦笑一下,“处理所有制造和维修过程中产生的噪音。”
      他没用“妻子”,用了“合伙人”。这个称谓的转变,泄露了比任何抱怨都多的情感距离。
      黎禛没有立刻安慰或分析。
      她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理解了。
      有时候,不加评判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成功光环下掩不住的失重感,竟让她产生一丝微弱的、同病相怜的错觉。
      他们都困在某个角色里,杜博困在“无所不能的CEO”里,她困在“无所不晓的解语花”里。
      咨询结束,杜博离开时,那句“谢谢”听起来比进来时真诚了些。
      黎禛关上门,没有动。
      她慢慢走回窗边,看着楼下他的车驶离。然后,她抬手,不是抚摩锁骨下的虚空,而是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一个和杜博刚才如出一辙的、缓解真实头痛和疲惫的动作。
      但今天,或许不止是疲惫。
      杜博那些关于“缺席”和“失落”的话,像细小的倒刺,留在了她思维的缝隙里。
      她想起母亲薛俪俪偶尔彻底崩溃的模样,那种被全世界遗弃般的哭泣。
      某些屏障——关于过去,关于父亲,关于她自己究竟是谁——似乎在那些时刻变得格外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她受够了。
      受够了这种永远被蒙在鼓里、只能按照别人剧本生活的窒息感。
      母亲薛俪俪的电话几乎掐着点响起,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黎禛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没有立刻接听。
      她先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脸上那种真实的疲惫迅速褪去,被一种平静的、准备接听指令的空白神情取代。
      她接通电话。
      “他怎么样?”薛俪俪的声音传来,没有寒暄,直接、高效。
      “有突破口了。”黎禛回答,声音是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稳温和,
      “围绕他妻子带来的价值感落差。需要进一步建立信任。”
      “很好。记住,他要的不是心理咨询,是一个能理解他、且比他那高高在上的妻子更‘需要’他的完美女性镜像。你明白该怎么做。”
      “明白。”
      电话挂断。黎禛依然站在窗边。
      夕阳把房间染成淡金色,很美,却暖不了她指尖的冰凉。
      那枚蓝宝石项链锁在保险箱里,像一个被封存的、关于自由与秘密的图腾。
      而此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母亲精心设计的棋盘上,扮演着一枚看似重要、实则每一步都被预设好的棋子。
      不自由。
      这种不自由,比任何具体的痛苦都更让她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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