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执念的牢笼》萍实

5、奶奶二

　　在冰冷、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询问室里，黎禛隔着玻璃，看到了奶奶。
　　奶奶似乎更瘦小了，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号服，但背挺得笔直，对着警察，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讲述了一个黎禛完全听不懂的故事。
　　八年前。
　　黎宇（爸爸）和孙泽昙（一个陌生的名字，但黎禛莫名觉得耳熟）。
　　争吵，关于公司，关于前途，关于某些深不见底的恩怨。
　　冰。
　　砸下去。
　　鲜血。
　　然后是伪装，制造一场酒后驾车的意外车祸……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也扎进了薛俪俪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黎禛看见妈妈在旁边，身体剧烈地颤抖。
　　那不是因为恐惧丈夫的罪行败露，而是因为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孙泽昙。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死死咬着嘴唇，把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更深的怨恨死死堵住。
　　当奶奶说到如何帮黎宇处理现场、隐瞒真相时，薛俪俪的颤抖停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玻璃那头的奶奶，眼神里淬着剧毒的寒意，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连最后一点与孙泽昙有关的隐秘联系都被公之于众、被玷污的疯狂。
　　她的泽昙，她爱过的、恨过的、最终以那样不堪方式失去的男人，连死亡的真相都成了别人口中轻飘飘的供词，成了黎家母子的罪证，而不是她薛俪俪心里那道永不愈合、独属于她的伤口。
　　奶奶说她日日被愧疚折磨，那只断镯是孙泽昙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戴在身上，当作赎罪的念想，今天却断了。
　　黎宇很快被逮捕。那个提供优渥生活却始终隔着一层的“爸爸”消失了。
　　薛俪俪心中只有冰冷的嘲讽：
　　杀人犯？他早就杀死了她人生中或许唯一真切过的东西。
　　家没了，经济来源断了，债主和流言蜚语像潮水般涌来。
　　薛俪俪看着惊慌失措的黎禛，心头涌上的不是怜惜，而是一种尖锐的刺痛和无处宣泄的恨意。
　　这张脸，越来越像孙泽昙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可正是因为这血脉，她才不得不依附黎宇，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这是泽昙留给她的“礼物”，也是泽昙对她的惩罚吗？
　　走投无路之下，薛俪俪拽着黎禛，踏上了去孙家的路。
　　那是她人生另一个耻辱和疼痛的源头。
　　孙家，孙泽昙的父母家。
　　他们恨她，这个“勾引”了他们优秀儿子、又“害”得他最终惨死的“坏女人”。
　　面对他们的冷眼、讥讽和毫不掩饰的憎恶，薛俪俪把腰挺得笔直，指甲再次掐进肉里。
　　她推出黎禛，声音干涩却清晰：
　　“这是泽昙的女儿，他唯一的血脉。”
　　孙家看着黎禛，眼神复杂。厌恶、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对逝去儿子的追念。
　　他们最终没有将母女俩扫地出门。
　　或许是看在死去的孙泽昙份上，或许是顾及最后一点体面，他们提供了住处和基本的生活保障，让黎禛得以继续接受“配得上孙家血脉”的教育。
　　但难听的话、冰冷的待遇、无处不在的提醒——她们是依附者，是带着原罪的寄居者——从未停止。
　　这些话语和眼神，比酒精更灼烧薛俪俪。
　　每一次轻视，都像是在她关于孙泽昙的回忆上再撒一把盐。
　　她爱的男人，她恨的命运，最终把她和她的女儿推到了这样一个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境地。
　　她不甘心！
　　她薛俪俪的人生，不能就这样被定义，被践踏！
　　所有的怨毒、不甘、屈辱，以及对孙泽昙那份爱恨交织的未竟之情，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具体、且“合理”的出口——黎禛。
　　“黎禛，你给我听清楚！”
　　灯光下，薛俪俪的脸不再有面对外人时强撑的平静，而是扭曲着，眼睛亮得骇人，紧紧盯着女儿那张越来越像孙泽昙的脸。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的处境！靠着别人的施舍，看别人的脸色！就因为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我们才要受这种气！”
　　黎禛瑟缩着，不明白妈妈眼中那浓烈的恨意究竟指向谁。
　　“但你记住，这血，不是让你来承受白眼的！”
　　薛俪俪抓住黎禛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这是你的本钱！是你翻身的唯一本钱！孙家看不起我们？何晓茜那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看不起我们？所有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他们凭什么？！”
　　她的呼吸急促，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的所有情绪灌注到黎禛身上：
　　“你要争气！你要出人头地！你要比孙家养出来的任何孩子都优秀！比何晓茜过得风光一万倍！你要爬到最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只能仰视你，巴结你！到那时候，今天我们所受的一切，都要加倍还回去！”
　　她不是在培养女儿，她是在锻造一件武器，一件承载着她所有野心、怨恨和对孙泽昙未了执念的利器。
　　“从今天起，你活着只有一个目标：成为最完美的、最无可挑剔的、最能‘上嫁’的千金小姐！礼仪、才艺、学识、心机……你要学，拼了命地学！你要让所有人，包括孙家，将来都不得不承认，你黎禛，才是孙泽昙血脉最耀眼的延续，是我薛俪俪培养出来的、最成功的作品！”
　　黎禛感到的寒冷，深入骨髓。
　　妈妈眼中的光芒，不是温暖，而是一种近乎焚烧的狂热。
　　此刻掌控她人生的，是一个被爱恨蚀空、又用疯狂的控制欲和出人头地的执念重新填充起来的怪物。
　　而她，黎禛，既是这怪物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也是她精心雕琢、准备投向命运战场的最重要的筹码，同时，也是她所有痛苦根源的一个活生生的、必须被“完美利用”的证明。
　　窗户关着，却关不住妈妈日益严苛的规划和无处不在的监督。
　　童年最后一点微光早已熄灭。黎禛被包裹进一个更精致也更窒息的茧里，每一个线头都缠绕着妈妈的期望、恨意和未尽的爱情。
　　只是，在深夜，当妈妈的斥责和规划暂时退去，黎禛会悄悄摸向枕下那颗冰凉的蓝色宝石。
　　那是只属于她的秘密，一个来自古老树林、带着魔幻色彩的承诺，是她在这被严密设计和充满恨意灌注的人生里，偷偷呼吸到的一口属于自己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
　　那个雪天神秘的跟踪者身影，也偶尔浮现在黎禛的梦里，与她日益沉重的现实交织成一片模糊而不安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