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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摄影棚 ...


  •   “沈老师。”江照伸出手,脸上挂着练了千万次的笑,“久仰。”

      两只手握在一起。

      沈檐的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相机磨出来的。江照的指尖也有茧,是弹吉他和练琴留下的。

      两种粗糙的触感碰在一起,又迅速分开,客气得像真正的陌生人。

      如果忽略他们四年前曾是恋人这件事。

      “先试光。”沈檐转身走向监视器,语气全是公事公办,“造型需要调吗?”

      江照穿的是纪梵希的西装,剪裁利落,面料在光下泛着暗纹。造型师围着他转了一圈:“沈老师觉得哪里要改?”

      “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松开。”沈檐的目光扫过来,“袖口挽到手肘,头发别弄那么整齐,乱一点。”

      “乱到什么程度?”造型师问。

      沈檐走过来,没碰他,就站在一步外比了个手势:“左边刘海放下来,遮三分之一眉毛,右边别耳后。别用发胶,要那种刚起床没打理过的样子。”

      造型师眼睛一亮:“沈老师是要那种‘未完成感’?”

      对。”沈檐已经退回到相机后面,左眼贴上取景器,“我要他看起来像一首写了一半的歌。”

      江照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写了一半的歌。他想起大学时那些未完成的demo,那些写在餐巾纸上、谱子背面、手机备忘录里的零碎旋律。有些完成了,成了专辑里的歌,有些则永远停留在了半成品的状态。

      而他和沈檐的感情,大概也是那样一首写了一半的歌。副歌还没来,高潮还没到,就在某个平淡的小节戛然而止,留下永远的未完待续。

      四年后的重遇,他没想过那么突然。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江照闭上了眼。八角柔光箱在头顶嗡嗡作响,热量洒在皮肤上,像夏天正午的太阳。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在胸腔里撞出沉闷的回响。

      四年了。他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时间长得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足以让一段感情褪色成黑白的老照片。

      “睁眼。”沈檐的声音从相机后面传来,有点闷,像是隔着什么,“看镜头。”

      江照睁开眼。

      哈苏相机的取景器像一只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沈檐的另一只眼睛在取景器旁边,隔着两米的距离看着他。那只眼睛很静,很专注,瞳孔里映出摄影棚顶的灯光,亮晶晶的,像星星。

      可那眼神是冷的。冷得让江照想起北京的深冬,想起那些一个人走过的、寒风刺骨的夜晚。

      “想象你在等人。”沈檐说,声音平稳得像在读说明书,“等一个迟到了很久的人。”

      江照的心脏猛地一缩。

      等一个迟到了很久的人。他在等谁?等沈檐吗?等那个四年前头也不回地走向安检口的人?等那个在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缺席的人?

      可他明明已经不等了。他告诉自己不等了。二十六岁,金曲奖在手,前程似锦,他不需要再等谁了。

      但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心脏还是会疼?为什么眼眶还是会发酸?为什么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快门响了。

      是胶片机特有的声音,厚重,扎实,带着反光板抬起的震动。那声音在空旷的影棚里回荡,嗡嗡的。

      “头往左偏十五度左右。”沈檐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克制,专业,“下巴再收一点。停!不是低头,是收。”

      江照照做。聚光灯烤得颈后冒汗,西装料子贴着皮肤,有些发烫。

      “想象你在等一个人。”沈檐接着说,语气还是平的,“等一个可能不会来的人,但你还在等。”

      空气又凝住了。

      江照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像重鼓敲击。他看向镜头后面的沈檐,那人脸上没任何表情,只专注地盯着取景器。

      咔嗒。

      快门又响了。

      旁边的编辑小声跟助理念叨:“沈老师太会引导情绪了,去年拍Vogue那组,模特差点当场哭出来。”

      “他拿奖那组《缺席的在场》更绝,拍的是空房间,却能看出人的影子……”

      这些话飘进江照耳朵里,他听见了关键词——拿奖,Vogue,新锐摄影师。沈檐这三年过得不错,至少事业上是。挺好,江照想,挺好的。

      沈檐走过来,这次直接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下颌,把他的脸调到一个角度。那触碰很短,不到两秒,专业得像医生检查病人。

      “这个角度好。”沈檐退回去,“眼神再空一点,不是茫然,是放空。”

      江照照做。他盯着镜头后面的虚空,思绪飘回四年前的雨夜——琴房紧闭的门,没送出去的磁带,还有沈檐转身离开的背影。他把那些画面压回深处,眼神真的空了。

      快门声接连响起,咔嗒,咔嗒,像一场下不完的小雨。

      中场休息时,江照走到角落喝水。小晚递过水杯:“哥,沈老师拍得怎么样?看着挺严的。

      “专业。”江照拧紧瓶盖,“很专业。”

      这是实话。沈檐拍得很准,指令清晰,没有一句废话。这四年,他是真的成了个好摄影师。

      江照看向影棚另一头。沈檐正和助理凑在监视器前看照片,低声说着什么。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高鼻梁,薄嘴唇,眉头微微皱着,还是那副专注的样子。

      他还是沈檐,又好像不是了。

      “江老师,继续拍了。”助理过来喊他。

      江照放下水杯,重新走回光里。

      接下来的拍摄变得很顺畅。沈檐的指令越来越短,有时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江照就知道他要什么。这种默契很可怕,明明四年没见,明明该是陌生人,可身体还记得。

      “躺下。”沈檐指着地面,“侧躺,蜷起来,脸朝镜头。”

      江照照做。冰凉的地面透过衬衫渗进来,他蜷着身子,像个没安全感的小孩。

      “想象你在水里。”沈檐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慢慢往下沉,光线从上面透过来,越来越暗。”

      江照闭上眼睛。黑暗涌上来,裹住了他。

      快门声在头顶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像心跳,像倒计时。

      “好,停。”沈檐说,“这个情绪很对。”

      江照睁开眼,看见沈檐蹲在他身边,相机离他的脸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这么近,他能看清沈檐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脆弱的,卸下伪装的,像被打回原形的少年。他立刻把表情收拾好,又变回那个无懈可击的江照。

      咔嗒。

      沈檐按了快门。

      然后他站起来,对助理说:“换120胶片,拍特写。”

      拍摄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江照换好衣服从化妆间出来,看见沈檐还在收拾器材。他正把哈苏相机放进铝箱里,动作轻得像在碰易碎品。

      “沈老师辛苦了。”主编走过去,“成片我们初选后发您确认。”

      “嗯。”沈檐应了一声,扣上箱子搭扣,然后抬起头,看向江照。

      影棚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助理收灯架。空旷的空间里,连脚步声都带着回音。

      “江老师,合作愉快。”沈檐伸出手,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期待下次。”

      江照看着他的手。手指修长,虎口有一道浅疤,是大学时摔的。

      他也伸出手。

      两只手再次握在一起。这次江照刻意加重了力道,像是想抓住点什么,可到底想抓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然后他猛地松开手,松得太快太急,几乎是甩开的。旁边的小晚都愣了一下——江照向来体面周全,从没这么失态过。

      沈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才自然地插进裤兜。

      “再见。江老师。”他说完,转身提起器材箱,朝门口走去。

      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江照站在原地,感觉刚才被他握过的掌心在发烫,那温度顺着血管往上爬,最后在心脏那里,凝成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哥?”小晚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江照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在灯光下很清晰。忽然想起大二那年在操场的台阶上,沈檐攥着他的手扒拉着看,非要学着老街上的算命先生给他算手相,指着这条爱情线笑说“咱俩的线缠在一起,断不了的”,如今再看,爱情线在中间断了一截。

      “没事。”他把手插进大衣口袋,声音很平静,“走了,累了。”

      走出影棚时,夜风迎面扑来,带着秋夜的凉意。江照抬头看天,云很厚,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沈檐大学时说过的话:“摄影就是把光存进底片,就算在黑夜里,也能把光洗出来。”

      现在,沈檐把他的光,存进了那卷胶片里。

      江照摸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那个加密相册——里面存着沈檐大学时拍的照片,最新一张,是今晚偷拍的、沈檐低头收拾相机的样子。

      他对着那张照片,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很久没动。

      最后还是锁了屏,把手机放回口袋。

      夜风吹过来,有点冷。他拉高衣领,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车窗玻璃映出他的脸,很平静,很完美,看不出一丝裂痕。

      这样就很好。他对自己说。

      可车子启动时,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影棚的方向。

      那里已经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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