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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归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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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棚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脚步声。
沈檐没有立刻动。他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有点重,有点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握过江照的那只手。握紧时,还能感觉到掌纹里还残留着江照手指的触感。
四年了。
他没想到会是江照。准确地说,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重逢。
人生的重逢有很多种——在街角的咖啡馆偶遇,在朋友的婚礼上碰面,在某个行业活动里擦肩而过。每一种他都设想过,每一种他都为可能出现的场景排练过应对的方式:微笑,点头,说“好久不见”,然后转身离开,不拖泥带水。
但他没设想过这一种:在摄影棚刺目的灯光下,以摄影师和模特的身份,站在镜头两端。一个要拍,一个被拍。一个看,一个被看。一个掌控,一个服从。
这种关系太微妙,太危险,距离太近又太远——近到能看清对方睫毛的颤抖,远到中间隔着相机、隔着工作、隔着四年没说出口的话。
沈檐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把箱子放在工作台上,打开,开始收拾器材。哈苏相机要先取出,卸下镜头,用气吹清理反光板上的灰尘。
其实很干净,但他需要一个动作来填满时间。手指抚过相机冰冷的金属表面,触感熟悉得让人安心。
这是他最忠实的伙伴,陪他走过四年,走过巴黎的雨夜,走过无数个在暗房里度过的孤独的凌晨。
相机不会问问题,不会说“你为什么要走”,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那种空洞的、疏离的、但又藏着什么的,让他心脏发紧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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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巴黎,深秋。
电话响起时,沈檐刚从暗房出来,手上还沾着定影液的味道,刺鼻,但习惯后就成了一种安心的气息。
是《时籁》的主编林薇,声音里带着杂志人特有的那种热情与干练,隔着时差也毫不减弱。
“沈老师,我们在筹备年度音乐人物特辑,封面想拍江照。”林薇说得很直接,没有寒暄,没有铺垫,“我们看了您巴黎个展的作品,觉得您的风格特别适合。那种冷静的、能挖出人物内核的视角。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
沈檐站在公寓窗前,手里还拿着刚冲洗好的照片。那是一张巴黎地铁站的长曝光,人影拖成模糊的光轨。
窗外是巴黎街头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在傍晚的风里摇晃。他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台,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江照。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很快就平复了。
四年,足够让很多事变得模糊,足够让一个人从“刻骨铭心”变成“哦,好像有这么个人”。至少沈檐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他学会了用时间当显影液,把那些过于清晰的记忆泡得褪色,变得柔和,变得可以直视而不刺痛。
“我下个月回国办个展。”他说,声音平静,像在讨论别人的事,“如果时间能对上,可以接。”
他没有问为什么是江照,没有用微信问江照知不知道摄影师是他,没有问任何多余的问题。成年人该有的专业,他都有。成年人该有的距离,他也都有。
挂了电话,他继续看手里的照片,地铁站的光轨蜿蜒如河,但仔细看,每道光里都有一个人影,模糊的,孤独的,正在离开或正在到来。
他倒了杯水,慢慢喝完。水是已经凉了,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种清醒的冷。
他想,也好。见一面,看看对方现在什么样子,然后各自继续往前走。像两条曾经交会的线,短暂重叠后又分开,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各自的视野里。
就该是这样。
但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路灯透过百叶窗投下的条纹光影,一条明,一条暗,像钢琴的黑白键。
他想起大学时,江照总在深夜练琴,手指在黑键白键上跳跃,弹一些即兴的旋律,不成调,但好听。沈檐就躺在旁边的床上,闭着眼睛听,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会坐起来,拿起相机,在昏暗的光线里拍江照的侧影。
那些照片现在在哪里?大概在某个箱子里,和别的底片混在一起,分不清了。也好,分不清了,就不用特意去找,不用特意去扔,也不用特意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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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前一晚,沈檐收拾行李。
巴黎的公寓不大,三十平米,一张床,一张工作台。东西也不多,很快就收好了:几件衣服,几本书,相机和镜头,一箱暗房器材,一盒没冲洗的胶片。
最后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手掌大小,边角有些生锈,是大学时用来装胶卷的旧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些零散的照片和底片,用硫酸纸隔着。大学时期的,大多已经泛黄,边缘卷曲,像时间留下的吻痕。
他翻到一张——江照在琴房弹琴的背影。照片是偷拍的,江照不知道。背挺得笔直,肩膀的线条在旧T恤下清晰可见,头发有点乱,翘起一撮。那时候沈檐总喜欢拍他不设防的样子,觉得那才是真实的江照。只是一个在琴房里弹琴弹到忘记时间的、专注的、眼睛里有光的少年。
沈檐看了照片一会儿,手指轻轻抚过表面。照片已经有些发黄了,但影像依然清晰,阳光的质感,江照耳后那颗小小的痣——这些细节都在,像昨天才拍的一样。
他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巴黎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在窗户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然后他把照片放回盒子最底层,盖上盖子,塞进行李箱的夹层。
他想,只是觉得扔了可惜。就像你不会特意去找一本旧日记烧掉,但搬家时看到了,也不会随手扔掉——毕竟那是你的一部分,尽管是很久以前的一部分。留着,不代表什么,扔了,也不代表什么。只是一种中性的、不带感情的决定。
这没什么,他这么想。
飞机上,沈檐睡了一路。没有梦,没有回忆,只是睡。落地北京时是清晨,透过舷窗能看到灰蒙蒙的天,和记忆中一样。空气里有熟悉的、带着尘土味的凉意,吸进肺里,唤醒一些身体记忆——大学时每个秋天的早晨,都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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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前一天看场地时,沈檐没想到会遇到谁,也没期待遇到谁。
影棚很标准,白背景,高顶,灯光设备齐全。他测了光,调整了灯位,和助理确认了第二天的流程。
助理是个年轻女孩,眼睛亮亮的,对工作充满热情,问了很多问题,沈檐一一回答,语气平和。
“沈老师,明天拍江照,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吗?”助理最后问,手里拿着笔记本,准备记录。
沈檐正在检查相机,闻言手指顿了顿——很轻微的停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继续检查快门,按下,咔嗒一声,在空旷的影棚里回响。“不用。”他说,“按正常流程走。”
他确实没准备什么。没去听江照的新专辑,虽然满大街都在放,但他在巴黎,听不到。没去看他的采访,虽然偶尔会刷到推送,但他划过去了。也没去搜他的近照,虽然知道他现在很红,杂志封面、广告牌上都是他的脸。
他告诉自己,这是专业,摄影师不该对拍摄对象有预设,不该带着先入为主的印象。要用新鲜的眼光去看,去捕捉,去发现对方此刻的状态,而不是被过去的印象束缚。
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什么呢?他不敢细想。就像不敢直视过强的光源,会伤眼睛。有些东西,看一眼就够了,看久了,会留下残影,在暗处也能看见。
那天晚上,他早早睡了。第二天要拍摄,需要最好的状态。
躺在床上时,他想起以前每次给江照拍照前,江照都会紧张,会问“我该怎么笑”“我该看哪里”。沈檐就说“做你自己就好”,然后江照会更紧张,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那时候的江照,还没学会戴面具,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像一张过曝的底片,什么都藏不住。
现在呢?现在江照是什么样子?
沈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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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影棚门,看见江照的那一刻,沈檐的心脏很轻地顿了一下。
像老旧的唱片机,唱针碰到唱片表面时那一下轻微的阻滞,然后音乐继续流淌。又像拍照时按下快门的瞬间,反光板抬起,光线进入镜头,在底片上留下永久的痕迹——那一瞬间很短,但改变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间的停顿,只有他自己听见那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咔”。
江照变了。瘦了些,轮廓更清晰了,下颌线像刀锋,在灯光下投出锐利的阴影。眼神里的东西也更复杂了——有防备,像一层薄薄的冰,有疲倦,藏在眼底深处,还有那种成功人士特有的、温和的疏离。
他穿着昂贵的高定西装,剪裁合身得像第二层皮肤。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连微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嘴角上扬几度,眼尾弯到什么程度,都是计算好的。
完全不是沈檐记忆里那个穿着旧T恤、头发乱翘、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会露出一颗虎牙的江照。
也好。沈檐想。这样更好。两个陌生人的重逢,总好过两个旧情人的纠缠。陌生人可以握手,可以说“合作愉快”,可以公事公办地完成工作,然后各自离开,不留痕迹。旧情人不行——旧情人之间有太多没说出口的话,太多没理清的账,太多轻轻一碰就会流血的伤口。
他走过去,脚步平稳,像走在任何一次拍摄的路上。伸出手,说出那句在脑子里排练过很多次的台词:“江老师,我是沈檐,这次的摄影师。”
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平静,甚至有些冷淡。很好,就该这样。
握手的时间很短。沈檐感觉到江照手心的温度,也感觉到自己手心的薄汗,幸好很快松开,没被察觉。松开时,他看见江照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像湖面被石子打破后迅速平复的涟漪。
拍摄开始后,沈檐进入了工作状态。这是他的安全区,在镜头后面,在取景器后面,那里只有构图、光线、情绪,没有过去,没有私人,只有专业。
取景器像一道屏障,隔开他和现实,让他可以冷静地观察,冷静地判断,冷静地捕捉。
他指导江照调整姿势,语气平静,指令清晰:“领带解开”“衬衫扣子松开”“头发弄乱一点”。每个要求都出于摄影的考量,每个动作都为了更好的画面。但当他说出“想象你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可能不会来的人”时,他看见江照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细微的变化,像黑暗中划过的火柴,一闪即逝,但他捕捉到了。
沈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也许只是职业习惯,想挖出模特更深层的情绪,也许是在试探,想看看江照会有什么反应,也许……是别的什么,更深的,更隐晦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机。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那个“也许”,专注于取景器里的画面。
江照很专业,配合度很高。沈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多问,不质疑。这种顺从让沈檐有点不舒服。
记忆里的江照不是这样的,他会问“为什么要这样”,会讨价还价,会在沈檐坚持时嘟囔“好吧好吧听你的”,但眼睛里有笑意,有不甘,有生动的情绪。
现在的江照,眼睛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空洞的、职业的专注,像在执行一项任务,而不是在参与一次创作。
拍摄进行到一半时,沈檐需要调整江照脸的角度。他走过去,伸手,指尖碰到江照的下颌。那触碰很短暂,不到两秒。但就在那两秒里,沈檐感觉到江照皮肤的温度,比手心的温度高,像底下有火在烧。也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颤抖。
他立刻收回手,退回相机后面,动作流畅,不露破绽。
“这个角度好。”他说,声音依然平稳,“眼神再空一点。”
江照照做。但沈檐知道,江照的眼神不是空,是在压抑。压抑什么?他不知道,也不该知道。他的工作只是捕捉画面,不是解读内心。
那一刻,沈檐几乎要放下相机。几乎要问:你这四年过得好吗?几乎要伸手去碰他的脸,像以前那样,在他皱眉时用手指抚平他的眉心,说“别皱了”。几乎要回到四年前,回到那些没有伪装、不用计算、无需保持距离的时刻。
但他没有。他只是按下快门,反光板抬起的震动传到掌心,像心脏的跳动。
然后他站起来,膝盖有点麻,但他站得很稳。对助理说:“换120胶片,拍特写。”
声音平稳,手很稳,心跳也很稳。至少表面上是。
他告诉自己,这是工作。只是工作。工作结束了,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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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结束,握手道别。
第二次握手时,沈檐感觉到江照加重了力道。然后又猛地松手,动作快得有点失态。
沈檐的手在半空停了半秒,才插回口袋。口袋里,那只手握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疼,但能让他保持清醒。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剂,比黑咖啡有用。
他说“再见,江老师”,然后转身离开。
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他知道江照在看着他离开。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实物,落在背上,沉甸甸的。
他应该走,应该离开,应该把这场重逢画上句号,像把一张照片装进相框,挂上墙,然后不再看它。
走出影棚,夜风很冷,带着北京秋天特有的干燥的凉意。沈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万宝路,蓝色的,薄荷味。他其实很少抽烟,只有在特别累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才会抽一根。
他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摸打火机。手有点抖,按了两次才点燃。火光在夜色里一闪,照亮手指的轮廓,又暗下去。烟很呛,他吸了一口,烟雾进入肺部,带来一阵辛辣的刺激。
他咳嗽了两声,眼泪都咳出来了。他抹了把眼睛,看着远处CBD的灯光,那些高楼大厦像一座座发光的墓碑,埋葬着无数人的梦想和爱情,也埋葬着他的。
他想,就这样吧。见过了,拍过了,可以了。以后也许还会有合作,也许不会,也最好不会。但至少这次,他完成了工作,保持了专业,没有失态。没有问不该问的,没有说不该说的,没有做不该做的。
这就够了。
烟抽到一半,沈檐掐灭了,扔进垃圾桶。他提起器材箱,箱子很重,但他提得很稳,脚步也很稳,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上车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影棚的方向。
然后拉开车门,坐进去。
他想,明天还有工作,后天还有,大后天还有。要准备个展,要见策展人,要选作品,要布置场地。生活总要继续,像一条河,不管河里有什么,都要向前流。
就这样吧。
他睁开眼睛,挂挡,松手刹,车子缓缓驶入夜色。后视镜里,影棚越来越远,最后只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消失在拐角处。
像一张照片,在显影液里慢慢浮现,又慢慢褪色,最后只剩一片空白。
也好。空白最好。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