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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四手联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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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音——或者说,谢云舒——留在宫里的第三日,清音阁重新启用了。
名义上是太后怜惜“江南琴师无处落脚”,特赐此阁暂居。但宫里明眼人都知道,清音阁是谢云舒从前的居所,如今赐给一个容貌气质与谢云舒七分相似的琴师,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陛下倒是大方。”苏晏斜倚在梨园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新摘的梅花,“清音阁说给就给,也不怕人闲话。”
林峥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茶盏:“陛下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呵。”苏晏轻笑,“他倒是懂。不过梅清音那家伙,还真把自己当琴师了?昨日我去清音阁,看见他在那儿调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演得倒像。”
“他本就会琴。”林峥淡淡道。
“会是一回事,演是另一回事。”苏晏坐直身子,凑近些,“公子不觉得,他这次回来……有些不一样了?”
林峥抬眼:“哪里不一样?”
“说不清。”苏晏歪头,桃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像是……多了几分人气。从前的谢云舒,像块冰,看着冷,碰着更冷。现在的梅清音,冰还在,但底下……像有火。”
冰下有火。
林峥想起那夜月下,谢云舒指尖拂过他脸颊的温度。
确实不一样了。
“苏公子今日叫我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个吧?”他放下茶盏。
“自然不是。”苏晏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江南来的。梅清音——我是说真正的梅清音——查到了些东西。”
林峥接过信,展开。
信上字迹清瘦,是梅清音的笔迹。内容不长,但字字惊心:
七匠人中有一人尚在人间,名唤石三,隐匿于蜀中。此人当年负责淬毒工序,知箭上剧毒配方。据其酒后失言,当年梅家所铸毒箭,并非三千,而是五千。多出两千支,去向不明。
五千支。
比记载的多两千。
林峥握紧了信纸。
“箭呢?”他问。
“石三不知道。”苏晏摇头,“他说梅家灭门前夜,有黑衣人潜入梅家工坊,运走了十几口箱子。他当时躲在暗处,看见那些箱子上……贴着兵部的封条。”
兵部封条。
又是兵部。
“刘墉。”林峥吐出这个名字。
“很有可能。”苏晏点头,“但光凭这个,动不了他。他是北境监军,正三品大员,没有确凿证据,陛下也不会轻易动他。”
确凿证据。
林峥沉默片刻,将信折好:“石三人在哪儿?”
“蜀中一个小镇上,开铁匠铺。”苏晏顿了顿,“我的人盯着,暂时安全。但公子,现在不能动他——一动,就打草惊蛇。”
“我知道。”林峥将信收入怀中,“还有其他线索吗?”
“有。”苏晏从袖中取出一枚箭头——与之前那枚一样,三棱带倒钩,锈迹斑斑,箭镞根部刻着九瓣梅花。
“这是在江南一处废弃的码头仓库里找到的。”他将箭头放在桌上,“仓库二十年前属于一个姓赵的商贾,就是沉船的那个赵东家。仓库三年前失过火,但烧得不彻底,这箭头是废墟里扒出来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和这箭头一起找到的,还有这个。”
他又取出一块木牌,半个巴掌大小,上面刻着编号:**甲申七十三**。
北境军腰牌。
编号甲申七十三。
“这腰牌不该在兵部库房吗?”林峥皱眉。
“本该在。”苏晏冷笑,“但兵部库房的记录上,甲申七十三号腰牌,二十年前就‘损毁注销’了。可它现在,出现在了江南。”
损毁注销。
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江南。
“有人从兵部库房偷了腰牌,放在沉船尸体上,栽赃北境军。”林峥缓缓道。
“不止。”苏晏看着他,“这腰牌是二十年前北境军换装前的最后一批。能接触到这批腰牌的,只有两种人——兵部管库的,和……北境军自己。”
北境军自己。
林峥心头一沉。
“你是说……”
“我不是说陈威他们。”苏晏打断他,“我是说,北境军里……可能有内鬼。”
内鬼。
两个字,像两把刀,扎进林峥心里。
他想起虎跳峡那一箭的精准,想起账目被篡改的蹊跷,想起陈威他们在刑部受审时的绝望。
如果北境军里有内鬼……
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苏公子可知道是谁?”他声音发涩。
“不知道。”苏晏摇头,“但石三说,当年去梅家工坊运箱子的黑衣人里,有个领头的,左脸有疤,从眉骨到嘴角,像条蜈蚣。”
左脸有疤。
林峥闭上眼,在记忆里搜寻。
北境军将士成千上万,脸上有疤的不在少数。但左脸有疤,从眉骨到嘴角……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三年前虎牢关战后,有个校尉脸上添了新伤,从左眉骨划到嘴角,深可见骨。那人叫……叫什么来着?
张铁山?
对,张铁山。虎牢关一战,他守左翼,被狄人弯刀划伤了脸。伤好后,脸上留下一条狰狞的疤,像条蜈蚣。
战后论功行赏,张铁山升了副将,调去驻守北境东线的黑水关。
如果他是内鬼……
“公子想起谁了?”苏晏问。
林峥睁开眼:“一个副将,张铁山。但他三年前就调去黑水关了。”
“黑水关……”苏晏皱眉,“离北境大营三百里,靠近狄人边境。若他是内鬼,倒是个好位置——既能传递消息,又能撇清嫌疑。”
传递消息。
林峥想起虎跳峡遇袭前,北境军的布防图曾短暂失窃,三个时辰后又在主帅营帐外被找到。当时只当是士卒粗心,现在想来……
“我要查他。”林峥沉声道。
“怎么查?”苏晏看着他,“公子现在在宫里,出不去。就算出得去,黑水关远在三千里外,一去一回至少两个月,太迟了。”
确实太迟。
林峥握紧了拳。
“不过,”苏晏话锋一转,“宫里倒是有个人,或许能帮上忙。”
“谁?”
“沈言卿。”苏晏笑了,“太医署每三个月会往各边关送一批药材,黑水关也在其中。下次送药,是十日后。”
送药。
太医署的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边关。
“沈太医会答应吗?”
“他会。”苏晏说得笃定,“为了公子,他会。”
为了公子。
林峥看着苏晏,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近乎戏谑的笑意,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苏晏在帮他。
用他自己的方式,用他掌控的资源,用他……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苏公子,”他轻声问,“你为何要这么帮我?”
苏晏歪头,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公子欠我人情的样子,很好看?”
又是这句话。
林峥苦笑。
“放心,”苏晏站起身,走到窗边,“我苏晏做事,明码标价。等事成了,我自会来讨。现在嘛……”
他转身,朝林峥伸出手:“陪我去趟清音阁?听说梅清音今日要抚琴,我想听听,他到底弹得如何。”
清音阁里,琴声已起。
林峥和苏晏到的时候,阁内已坐了几个人——沈言卿在,平阳长公主也在,还有几个位分较低的妃嫔,都是慕名来听琴的。
梅清音——或者说谢云舒——坐在琴案后,一身白衣,墨发未束,只用一根素色丝带松松系着。他垂眸抚琴,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琴音清越如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凉。
弹的是《高山流水》。
但曲调与谢云舒从前弹的不同,更孤绝,更悲怆。像高山之巅的孤松,流水尽处的断崖。
林峥在角落坐下,静静听着。
苏晏坐在他身侧,手里把玩着玉笛,目光却一直落在抚琴的人身上。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席间一片寂静。
良久,平阳长公主轻声开口:“梅先生的琴,让本宫想起一个人。”
梅清音抬眸:“何人?”
“一个故人。”平阳顿了顿,“他也擅琴,也弹《高山流水》。只可惜……天不假年。”
她说的是谢云舒。
梅清音垂眸:“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平阳看着他,“琴音如人,梅先生的琴里有故事。本宫……想听。”
想听故事。
梅清音沉默片刻,指尖轻拨,换了首曲子。
是《梅花三弄》。
但这次弹得更慢,更沉。像冬夜大雪,孤梅独放,寒风呼啸,却吹不折那铮铮傲骨。
林峥听着,心头震动。
这琴音里,有梅家的冤,有谢家的恨,有二十年的血,有未竟的仇。
太沉重了。
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
琴至第三叠时,阁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陛下驾到——”
众人慌忙起身跪迎。
宇文弘一身玄色常服,踏进阁内。他目光在席间扫过,最后落在抚琴的梅清音身上。
“平身。”他淡淡道,“朕路过此地,听见琴声,便进来看看。”
他在主位坐下,看向梅清音:“继续。”
梅清音垂眸,指尖重新落在琴弦上。
琴音再起。
但这一次,曲调变了。
不再是《梅花三弄》,而是一首……林峥从未听过的曲子。
曲调苍凉悲壮,像沙场秋点兵,像烽火连三月,像……北境的军歌。
宇文弘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盯着梅清音,盯着那双抚琴的手,盯着那张与谢云舒七分相似的脸。
琴音渐急,如急雨打芭蕉,如铁马踏冰河。到最后,几乎成了咆哮,成了呐喊,成了……二十年冤魂的泣血控诉。
当——
一根琴弦崩断。
琴音戛然而止。
阁内死一般寂静。
梅清音收回手,指尖有血珠渗出,滴在琴面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他抬眸,看向皇帝。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
良久,宇文弘缓缓开口:“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血梅》。”梅清音声音平静,“草民自创的曲子。”
“《血梅》……”宇文弘重复这两个字,眼神深不见底,“曲中之意,是什么?”
“是冤。”梅清音一字一句,“是二十年前,江南梅家,七十三口人的冤。”
话音落,阁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平阳长公主握紧了拳。沈言卿垂下眼。苏晏把玩玉笛的手,停了下来。
林峥看着皇帝。
看着那张英挺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是痛?是怒?还是……愧?
“你姓梅。”宇文弘缓缓道。
“是。”
“梅家……还有后人?”
“有。”梅清音看着他,“草民就是。”
承认了。
他在皇帝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林峥心头一紧。
太冒险了。
但梅清音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宇文弘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冷。
“好。”他说,“梅家还有后人,很好。”
他站起身,走到琴案前,俯身看着那架断弦的琴。
“这琴,毁了。”他伸手,指尖轻轻拂过琴面,“朕让人给你送架新的。梅家的后人……该有架好琴。”
说完,他转身离去。
玄色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满阁死寂。
良久,平阳长公主起身:“本宫乏了,先回了。”
她看了梅清音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其他妃嫔也纷纷告退。
很快,阁内只剩下四人——林峥,苏晏,沈言卿,梅清音。
沈言卿第一个起身,走到梅清音面前,抓起他的手。
指尖还在渗血。
“我看看。”沈言卿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从药箱里取出伤药和纱布,仔细为梅清音包扎。动作很轻,很稳,像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梅清音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沈太医,”他轻声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沈言卿抬眼。
“怕惹祸上身。”
沈言卿笑了。
那笑容很温润,像春日的暖阳。
“我是太医。”他说,“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至于其他……与我无关。”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梅清音听懂了。
他在说,他不在乎梅清音是谁,不在乎这首曲子会惹来什么祸。他只知道,这个人受伤了,需要医治。
这就够了。
苏晏走过来,拍了拍沈言卿的肩:“行了,别在这儿演医者仁心了。梅清音,你今日……太冲动了。”
梅清音看向他:“苏公子觉得,我该继续躲?”
“不是躲,是等。”苏晏看着他,“等时机到了,一击必杀。你现在暴露身份,除了打草惊蛇,有什么用?”
“有用。”梅清音缓缓道,“至少,陛下知道梅家还有人在。至少,他今夜……会睡不着。”
睡不着。
林峥想起那夜御书房,皇帝眼中深藏的痛楚。
梅清音说得对。
有些痛,必须撕开,才能愈合。
有些债,必须面对,才能偿还。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林峥问。
梅清音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等。”
“等什么?”
“等陛下来找我。”梅清音看向窗外,夜色深沉,“等他……亲口告诉我,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像誓言。
苏晏笑了。
“有意思。”他看向林峥,“公子,你这宫里,越来越热闹了。”
林峥沉默。
确实热闹。
沈言卿的温润,苏晏的妖娆,梅清音的孤绝,平阳的坚定,还有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所有人都在这局棋里。
所有人都想赢。
但赢家,只有一个。
“沈太医,”林峥忽然开口,“十日后太医署往边关送药,我想……请你帮个忙。”
沈言卿包扎完毕,收起药箱:“公子请说。”
“黑水关有个副将,张铁山,左脸有疤。”林峥看着他,“我想知道,他这三年来,可有异样。”
沈言卿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好。”他说,“十日后,我去黑水关。但公子,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无论查到了什么,”沈言卿看着他,眼神认真,“不要冲动。等我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林峥点头:“我答应你。”
沈言卿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那便好。”他提起药箱,“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太医署了。梅先生,伤口不要碰水,明日我再来换药。”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苏晏看着他的背影,吹了声口哨。
“沈言卿这家伙,”他轻笑,“看着温吞,关键时刻倒是个狠角色。”
他转身,看向林峥和梅清音。
“行了,我也该走了。你们俩……”他顿了顿,笑容暧昧,“好好聊聊。”
说完,他挥挥手,踏着月色离去。
阁内只剩下林峥和梅清音两人。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良久,梅清音轻声开口:“那首《血梅》,其实是……为你弹的。”
林峥一怔。
“为我?”
“是。”梅清音抬眼,看着他,“我想让你知道,梅家的冤,谢家的恨,北境军的苦……我都记得。我回来,不只是为了报仇,也为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也为了,陪着你。”
陪着你。
三个字,很轻,却重如千钧。
林峥看着他,看着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温柔,心头那片荒原,终于有草芽破土而出。
“谢谢。”他说。
梅清音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
“不必谢。”他走到琴案前,手指轻轻拂过断弦,“这琴虽断了,但曲子还在。有些事,断了,也能续上。”
他说着,看向林峥:“就像你我。”
就像你我。
林峥心头一震。
他看着梅清音,看着这个曾经清冷孤高、如今却为他融化冰雪的人,忽然觉得,这深宫寒夜,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窗外,更鼓声响起。
子时了。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而这场四手联弹的棋局,才刚刚……
进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