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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裁纸刀的温度 ...

  •   毕振大楼的第 38 层,是一个与楼下那些嘈杂、拥挤、充满汗水与墨粉味的审计现场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的地毯厚度是楼下的三倍,脚步踩上去会被瞬间吞噬,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沉香味道,而不是速溶咖啡的酸气。走廊两侧挂着毕振全球各个分所的黑白摄影作品,装裱在极简主义的黑色相框里,透着一股冷淡的高级感。
      这里是权力的顶层,是这台巨大审计机器的大脑。
      楚云梦站在首席合伙人张启明(Richard)的办公室门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过速的心跳,然后抬手敲了敲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请进。”
      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温和、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楚云梦推门进去。
      办公室很大,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整个 CBD。此时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洒满了房间,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辉煌的滤镜。
      张启明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
      他五十多岁,保养得极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眼神里的真实情绪 。此时,他手里正拿着一把精致的银色裁纸刀,慢条斯理地拆开一封来自总部的信函。
      那把刀很锋利,划过纸张时发出“嘶——”的轻响。优雅,流畅,像是在切割皮肤。
      “Richard,您找我。”
      楚云梦走到办公桌前站定。他依然穿着那件旧风衣,在这样奢华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张启明没有立刻抬头。他专注地把信纸抽出来,折好,放在一边,然后才放下裁纸刀。
      那把刀的刀尖,正对着楚云梦的方向。
      “坐,Vincent。”张启明指了指对面的皮椅,语气温和得像个长辈,“听说你昨晚加班到很晚?要注意身体啊。审计是场马拉松,不是百米冲刺。”
      “谢谢关心。”楚云梦没有坐,他挺直了脊背,“是因为那份关于荣盛科技 0.02 元差异的 Audit Note 吗?”
      张启明笑了笑。他拿起桌上那份已经打印出来的、长达两千字的备忘录,轻轻弹了一下纸面。
      “我看了。写得很精彩。逻辑严密,推导合理,关于‘浮点运算残渣’的论述简直像是一篇学术论文。”
      张启明摘下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鹿皮绒布,慢慢地擦拭着镜片。
      “但是,Vincent,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他抬起那双没有镜片遮挡的眼睛,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我们是做什么的?”
      楚云梦皱了皱眉:“我们是注册会计师。我们的职责是审计财务报表的真实性,揭示风险……”
      “错。”
      张启明打断了他。声音依然温和,但那个字却像是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们是服务行业。”
      张启明重新戴上眼镜,世界在他眼里又变成了反光的数据。
      “荣盛科技是我们的 VIP 客户。他们每年支付 3800 万的审计费,不是花钱请一个侦探来查案的,也不是请一个法官来判案的。他们是请我们来提供‘鉴证服务’的。”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楚云梦,看着脚下渺小的车流。
      “Vincent,你知道 0.02 元意味着什么吗?在数学上,它是一个误差。但在商业上,它是一个‘非重大事项’。按照重要性水平原则,它连披露的门槛都够不上。”“但它是系统性造假的证据!”
      楚云梦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那是自动化脚本留下的指纹!如果我们忽略它,就是……”
      “就是什么?”
      张启明猛地转过身。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温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特有的冰冷威压。
      “就是同流合污?”
      张启明冷笑了一声,走到楚云梦面前。他比楚云梦矮半个头,但气场却完全压制住了这个年轻人。
      “Vincent,你太年轻了。你以为你在维护正义?不,你在制造麻烦。”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楚云梦的胸口。“客户满意度也是 KPI。如果因为这区区两分钱,导致荣盛上市失败,或者导致他们更换事务所,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这栋楼里几百号员工的奖金,你赔得起吗?”
      “我们不是刑侦队,Vincent。我们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商业机构。哪怕你要查,也要在‘成本效益原则’的框架内查。”
      张启明走回桌边,拿起那份 Audit Note。
      “嘶——”那是纸张被撕裂的声音。
      张启明并没有把它撕碎,只是把它对折,然后扔进了脚边的碎纸机。
      “滋滋滋……”
      机器吞噬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那是楚云梦熬了一个通宵的心血,也是他坚守的底线,在这一刻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白色纸屑。
      “这几天系统维护,你带人把底稿整理一下。不要再在这个 0.02 元上浪费工时了。”
      张启明重新拿起那把银色的裁纸刀,在指尖把玩着。
      “出去吧。把门带上。”
      楚云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即使走廊里的暖气开到了26度,他依然感到一种透彻骨髓的寒意。那是一种从心脏蔓延出来的冷,顺着血管冻结了全身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旧风衣。
      这是他的防御机制。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把“良心”当成“成本”来计算的体制机器面前,这件带着洗衣粉味的风衣,是他仅存的、属于“人”的温度。
      他像是一个刚刚被宣判了死刑、却还被要求继续服刑的囚犯,低着头,机械地走向电梯厅。
      “叮。”
      VIP 电梯的门开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出来。深海军蓝的条纹西装,暗金色的领带夹,以及那股标志性的、极具侵略性的雪松味。
      是谢京华。他是来找张启明谈承销费分配问题的。作为高石资本的执行董事,他有权直接使用毕振的 VIP 通道。
      谢京华刚走出电梯,就看到了那个迎面走来的身影。
      楚云梦低着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没有戴眼镜,眼眶有些发红,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颓败的、死气沉沉的气息。
      尤其是那双眼睛。
      平日里,那双眼睛虽然总是藏在雾气后面,但遇到挑衅时会像猫一样亮出爪子,会愤怒,会反击,会闪烁着名为“理想主义”的光。
      但现在,那束光灭了。
      此时的楚云梦,就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扔在雨里的流浪狗。谢京华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看着这样的楚云梦,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一股无名的怒火,像是被点燃的汽油,瞬间在他胸腔里炸开。
      那不是对楚云梦的怒火。
      是对这栋楼,对那个房间里的人,对那个让楚云梦露出这种表情的“体制”。
      谢京华直接挡在了楚云梦的面前。
      楚云梦差点撞在他身上。他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地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Julian?”
      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谢京华没有说话。他死死地盯着楚云梦的脸,眼神冷得吓人。
      “谁干的?”
      谢京华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楚云梦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懂。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试图绕过谢京华:“借过,谢总。我得回去干活了。客户满意度是 KPI,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这句话像是一根刺,扎进了谢京华的耳朵里。
      他太熟悉这种官腔了。这是张启明那个老狐狸最喜欢的论调。
      谢京华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楚云梦的手臂,把他拽了回来。
      “是他说的?”谢京华的目光越过楚云梦的肩膀,看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红木门,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鸷,“张启明?”
      楚云梦挣扎了一下,没挣脱。
      “Julian,这不关你的事。放手。”
      “看着我!”
      谢京华突然提高了音量。他用力捏着楚云梦的手臂,强迫他抬起头面对自己。
      “楚云梦,你那股疯劲儿呢?你在便利店里怼我的那股劲儿呢?为了两分钱跟我硬刚的劲儿呢?”
      谢京华咬着牙,盯着那双黯淡的眼睛,“就因为那个老东西说了几句屁话,你就蔫了?你就认了?”
      楚云梦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男人,感到一种荒谬的错位感。
      “谢京华,你不是应该高兴吗?”楚云梦惨淡地笑了一下,“张启明帮你们荣盛解决了麻烦。那个 0.02 元的底稿被粉碎了。你们安全了。我也……听话了。这不是你们最想要的结果吗?”
      “去他的结果!”
      谢京华低吼了一声。这在优雅克制的谢总身上是极少见的失态。
      他松开手,却并没有后退,而是往前逼近了一步,把楚云梦困在墙壁和自己之间。
      那股雪松味变得浓郁而狂暴,像是一场暴风雪。
      谢京华看着楚云梦,胸膛剧烈起伏。
      他心里那个名为“理智”的天平彻底失衡了。
      按照利益逻辑,他确实应该感谢张启明。张启明帮高石压下了一个巨大的雷。
      但是,当他看到楚云梦这副“被打碎”的样子时,他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愤怒。
      那种愤怒源于一种极其私人的、扭曲的占有欲。
      这只猫是他的。
      这只猫的爪子,只有他能磨平。这只猫的骄傲,只有他能折断。
      这只猫只能在和他博弈的时候输,只能在他面前哭,只能被他欺负。别人不行。哪怕是楚云梦的老板也不行。
      “听着,楚云梦。”
      谢京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住楚云梦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那个老东西不配让你灭灯。”
      谢京华的声音冷得像是冰渣,却又热得像是岩浆,“你是我的对手。在这个局结束之前,除了我,没人能让你认输。张启明算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数钱的柜员。”
      楚云梦被迫仰着头,看着谢京华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他竟然在敌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名为“心疼”的东西。
      虽然那心疼被层层叠叠的傲慢和占有欲包裹着,但它是真实的。
      “……Julian。”
      楚云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谢京华松开手,指腹在楚云梦的下巴上重重地摩挲了一下,留下了一道红印,“丑死了。”
      他转过身,整理了一下并没有乱的西装,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谢总。
      “回去洗把脸。把你的眼镜戴上。”谢京华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道,“别让荣盛的人看见你这副样子。那是丢我的脸。”
      说完,他大步走向张启明的办公室。皮鞋踩在地毯上,虽然没有声音,但楚云梦仿佛听到了战鼓的轰鸣。
      谢京华走到那扇红木门前,并没有敲门。
      他直接推门而入。
      “砰”的一声。
      门被重重地关上。
      楚云梦站在走廊里,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里还残留着谢京华指尖的温度,烫得吓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但刚才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冰冷的、充满了裁纸刀和碎纸机的体制迷宫里,居然有一头野兽,正在为了他这只微不足道的猎物,向饲养员露出了獠牙。
      楚云梦低下头,看着自己风衣上的墨渍。
      他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也重新变得冷酷。
      但他眼底的那束光,虽然微弱,却因为刚才的那把火,重新亮了起来。
      “……疯子。”
      楚云梦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勾起了一个真实的弧度。
      他裹紧了风衣,转身走向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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