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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悬停的铁盒与风衣下的共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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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振所在的这栋写字楼,是CBD最早的一批建筑之一。虽然地段依然寸土寸金,但它的内部设施就像这所老牌事务所一样,弥漫着一股陈旧、固执且有些年久失修的味道。
尤其是电梯。
这里的电梯不像荣盛或者高石那样,是高速、静音、带香氛系统的进口货。这里的电梯是老式的,运行起来会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绞盘声,轿厢里总是残留着外卖味和打印机墨粉味。
深夜十点四十五分。
楚云梦抱着一叠刚整理好的底稿,走进了3号电梯。
他按下了“B2”。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最后一秒,一只修长的手挡在了感应光幕前。
“叮。”
电梯门重新弹开。
谢京华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那身深灰色的 Bespoke 西装依然笔挺,袖口的金扣在昏暗的顶灯下闪着冷光。他刚结束在毕振合伙人办公室的一场漫长的博弈,正准备离开。
看到电梯里的人是楚云梦,谢京华挑了挑眉,但并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楚云梦身侧站定,按了一下“1”。
电梯门缓缓合上,把两人关进了一个不到三平米的铁盒子里。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尴尬。
左边是楚云梦身上那股熟悉的、廉价的薰衣草洗衣粉味;右边是谢京华身上昂贵的雪松与冷杉味。
两种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纠缠、碰撞,像是一场无声的化学反应。
“系统还没好?”
谢京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慵懒。
楚云梦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语气冷淡:“托您的福,那只咬断光纤的老鼠还在特训中。估计还得两三天。”
谢京华轻笑了一声。
“Vincent,有时候哪怕是笨办法,也是一种办法。”他转过头,看着楚云梦那张在灯光下略显苍白的侧脸,“其实你可以来求我。只要你开口,我也许能让那只老鼠松口。”
楚云梦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刺:“求你?用什么求?我的底稿,还是我的……”
话还没说完。
“咯噔——!!!”
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的对话。
电梯轿厢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是缆绳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把。紧接着,失重感瞬间袭来,两人都下意识地抓住了扶手。
下一秒。,所有的灯光同时熄灭。
黑暗。
那是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电梯悬停了。原本还在嗡嗡作响的风扇声也停了。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因为惊吓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该死。”
黑暗中,楚云梦低声咒骂了一句。这是毕振的老毛病了。这栋楼的电路老化严重,偶尔会跳闸,或者是电梯故障。通常只要等几分钟,备用电源就会启动。
“应该是跳闸了,一会儿就好。”楚云梦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打开手电筒。
然而,就在他刚按下亮光键的一瞬间。
“啪!”
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打掉了他的手机。
手机掉在地毯上,屏幕朝下,只有边缘漏出一圈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脚下一小块区域。
“别开灯……”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那个声音不再是谢京华平时那种从容、傲慢的大提琴音色,而是变得急促、颤抖,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
楚云梦愣住了。他借着地上的微光,看向身边的男人。
谢京华正背靠着电梯壁,整个人在轻微地发抖。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领带,像是要把那个温莎结扯断;另一只手则在虚空中胡乱地抓着什么。
他的呼吸极度紊乱,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浮木。
“Julian?”
楚云梦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太窄了……没空气了……”
谢京华的声音在发抖。他在黑暗中大口喘息着,那种窒息感让他觉得四面八方的墙壁正在向中间挤压,要把他挤成肉泥。
幽闭恐惧症。
楚云梦反应过来了。
作为长期在高压环境下工作的投行精英,这种心理疾病并不罕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此刻变成了一个怕黑的孩子。
楚云梦皱了皱眉。
他原本应该嘲笑他的。这应该是他会见到的谢京华最狼狈的时刻,是他复仇的好机会。
但他没有。
他听着那急促得快要过呼吸的喘息声,心里莫名地抽了一下。
楚云梦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去捡手机,而是凭借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过去。
“Julian,没事。我在。”
楚云梦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平时哄骗林小渔加班时的那种语气。
他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谢京华那只在空中乱抓的手。
那只手冰凉、湿滑,全是冷汗,还在剧烈地颤抖。完全不像是那只在会议室里掌控一切的手。
被抓住的瞬间,谢京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手死死地扣住了楚云梦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楚云梦的骨头。
“楚云梦……空气……没空气了……”
“有空气。这里通风口是开着的。”
楚云梦忍着手腕的剧痛,往前一步,把自己送到了谢京华面前。
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动作。他解开了自己那件 Burberry 风衣的扣子,敞开怀抱,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将那个正在发抖的男人裹了进去。
那件旧风衣很大,面料虽然磨损了,但依然厚实、温暖。它隔绝了周围冰冷的金属墙壁,隔绝了那种令人窒息的黑暗,在这方寸之间,撑起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安全的帐篷。
谢京华整个人僵了一下。下一秒,他像是找到了巢穴的动物,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楚云梦的颈窝里。
那一瞬间,雪松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楚云梦身上那股浓郁的、陈旧的、混合着雨水和薰衣草洗衣粉的味道。
那是一种“廉价”的味道。不高级,没有层次感,甚至带着一点布料受潮后的霉味。
但在此刻,这股味道却像是最强效的镇定剂。
它是真实的。是落地的。是活着的味道。
谢京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股带着体温的味道顺着鼻腔钻进肺里,驱散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
“……楚云梦。”
谢京华的声音闷在风衣里,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嗯。”
“别开灯。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
“好。”
楚云梦没有动。他任由谢京华靠在自己身上,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他抬起那只自由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谢京华的后背上。
隔着那件昂贵的 Bespoke 西装,他能感觉到下面紧绷的肌肉正在一点点放松下来。
黑暗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这个悬停在 28 层与 29 层之间的铁盒子,成了一个脱离了现实世界的孤岛。在这里,没有甲方乙方,没有审计与被审计,没有谎言与博弈。
只有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
一个是正在崩溃的精英,一个是正在提供庇护的审计师。
这是多么荒谬的画面。楚云梦感觉到了颈窝里的湿热。那是谢京华的呼吸,或者是冷汗。
“你勒得我有点疼。”
楚云梦轻声说道。谢京华的手指依然死死抓着他的腰,像是要把指甲嵌进肉里。
“忍着。”
谢京华的声音恢复了一点力气,带着一丝蛮不讲理的虚弱,“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楚云梦无奈地笑了笑。
“是。我犯贱。”
他在黑暗中自嘲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头顶突然传来“滋滋”的电流声。
紧接着,灯光闪烁了两下,重新亮起。
那一瞬间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风扇声重新响起,“嗡嗡”的运作声打破了死寂。电梯猛地一震,开始缓缓下降。
那种名为“现实”的东西,随着电流一起回归了。谢京华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迅速从楚云梦的怀里退了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领带,抚平了西装上的褶皱。那层完美的、坚不可摧的精英面具,在灯光亮起的瞬间,重新扣回了他的脸上。
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额角还有些冷汗之外,他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 Julian。
楚云梦也退后了一步,低头扣好风衣的扣子。那件风衣上沾上了谢京华身上的古龙水味,那种昂贵的味道和廉价的洗衣粉味混合在一起,变得有些怪异。
电梯在 B1 层停下。
门开了。
谢京华并没有立刻出去。他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把刚才那个脆弱的自己留在这个铁盒子里。
“这破电梯就像毕振。”
谢京华回过头,眼神冷淡,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老旧、迟缓、充满故障。早该被淘汰了。”
这是在找回场子。他不能容忍自己刚才的失态被对方当成把柄。
楚云梦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擦了擦屏幕上的灰。
他看着谢京华,眼神平静,没有嘲笑,也没有怜悯。
“Julian,”楚云梦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却有力,“毕振的电梯虽然慢,又破,但它至少每一层都停。它让人知道自己在哪里,脚下是不是空的。”
他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看着谢京华那双还在微微发抖的手。“不像你们高石的直梯。爬得太快,气压变化太大,容易耳鸣。甚至……容易缺氧。”
谢京华愣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风衣的男人。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那件风衣并不寒酸,反而有一种令人嫉妒的安全感。
“……嘴硬。”
谢京华低声说了一句。
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电梯。但在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Vincent。”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楚云梦挥了挥手。
“谢了。这件风衣……味道不错。”
电梯门缓缓合上,把那个深灰色的背影隔绝在外。楚云梦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风衣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谢京华脸颊的温度。
“谢京华……”楚云梦喃喃自语道。
他摸了摸刚才被抓得生疼的手腕,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
“这下,真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