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Chapter 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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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五十七分，黎泊醒了。
没有原因，没有噩梦，只是突然从沉睡中浮出意识，像深海中悄然上浮的气泡。她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极淡的月光。
她躺了一会儿，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别墅的夜晚总是这样，静得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就在她准备再次入睡时，隐约听到了什么。
起初她以为是幻觉。但那声音持续着，很轻，很柔，像远处溪流穿过石缝。
琴声。
黎泊坐起身，仔细聆听。确实是琴声，从楼下传来，断断续续，却真实存在。她来这里快两周了，从未听过别墅里有任何音乐声——除了她护理时播放的背景音乐，那些都是录制好的、毫无瑕疵的舒缓曲目。
而现在这琴声不同。它有呼吸，有停顿，有弹奏者指尖的温度和犹豫。
她掀开被子，穿上拖鞋，轻轻打开门。走廊里一片黑暗，只有安全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绿光。琴声更清晰了，是钢琴，旋律简单却动人，像月光一样流淌在寂静的空气中。
黎泊赤脚走下楼梯，木质的台阶冰凉。每走一步，琴声就清晰一分。她走到一楼客厅入口，停住了。
月光透过整面落地窗洒进来，银白色的光铺满了大半个客厅。在那片光的最中央，程述坐在钢琴前。
那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黎泊第一天来时就见过。它静静地立在客厅一角，背对着落地窗，像一件被遗忘的艺术品。她曾问过陈管家：“程总会弹琴吗？”
陈管家当时回答：“钢琴买来就在那里了，但我从来没听过程总弹。”
而现在，程述正在弹奏。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质睡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背挺得很直，手指在琴键上缓慢移动。月光照在她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银边，让她看起来像梦境中的人物，不真实，易碎。
黎泊站在那里，不敢动，不敢呼吸，怕惊扰了这一刻。
曲子并不复杂，甚至有些生涩，有几个音符明显弹错了，程述会停下来，重新弹那一小节。但正是这种不完美，让音乐有了生命。它不是一个完美的演奏，而是一个人在深夜，用琴键诉说着什么。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颤动，然后消散在寂静里。
程述的手还放在琴键上，低着头，一动不动。黎泊以为她没发现自己，正准备悄悄离开，程述却开口了。
“抱歉，吵醒你了。”
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客厅里却格外清晰。
黎泊顿了顿，从阴影里走出来：“没有，是我自己醒了。”
程述转过身。月光下，她的脸比白天柔和许多，眼睛里有种黎泊从未见过的神情——松弛，恍惚，还有一种深夜独有的坦诚。
“我以为这琴只是摆设。”黎泊说，走到钢琴旁。
程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也这么以为。在拍卖会上，它看起来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我买下它，运回来，放在这里，然后……就忘了它。”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琴键，发出一串零散的音符。
“直到有一次，公司遇到大麻烦，我整夜睡不着。凌晨三点，我下楼，坐在这里，胡乱按了几个键。”程述的目光飘向窗外，“然后我发现，当手指触碰琴键时，脑子里的那些声音——担忧、焦虑、算计——会暂时安静下来。”
黎泊看着她。这一刻的程述，和白天那个雷厉风行的女总裁判若两人。
“您弹的是什么曲子？”黎泊问。
“《少女的祈祷》。”程述说，“很老的曲子。但我只会弹这一段。”
“很好听。”
“生疏了。”程述摇头，“小时候学过几年钢琴，后来觉得没用，就放弃了。创业后更没时间碰。现在只会这一首，还弹得磕磕绊绊。”
她停了一下，看向黎泊：“要试试吗？”
黎泊一愣：“我不会。”
“没关系。”程述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琴凳，“钢琴很宽容，你不必会，只需要想。”
黎泊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琴凳很宽，但两人并排坐着，距离还是很近。她能闻到程述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混合着夜晚清凉的空气。
“把手放上来。”程述轻声说。
黎泊把手放在琴键上。黑白分明的琴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的手指悬在上方，不敢落下。
“随便按。”程述说，“闭上眼睛，不要想对错。”
黎泊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按下。一个音符响起，C调，清亮而孤独。然后她又按了另一个，再一个。不成调，只是随意的组合。
程述也开始弹。她的旋律简单，为黎泊那些散乱的音符提供背景。渐渐地，两人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交错，虽然没有章法，却意外地和谐。
“我小时候，”程述一边弹一边说，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幻想过当音乐家。穿着长长的裙子，在舞台上，所有人都安静地听我弹琴。”
她弹错了一个音，笑了笑：“后来又想当科学家，想当作家，想当探险家。听到什么职业好，就想当什么。好像人生有很多选择，很多可能。”
黎泊静静地听着，手指跟着程述的节奏，试着按出和谐的音符。
“你呢？”程述问，“小时候想当什么？”
黎泊的手指停在半空。月光透过落地窗，在她手背上投下琴键的影子。
“美容师。”她轻声说。
程述转过头看她。
“不是想当，”黎泊解释，“是只能当。十六岁就要工作，没有选择。但我告诉自己，那就当最好的美容师。”
她按下一个琴键，声音很轻：“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有选择，我会想当什么。但想不出来。因为当你的世界很小的时候，你的梦想也很小。”
程述没有说话。她的手没有停，继续弹着简单的旋律。黎泊的手指也开始移动，这一次，她不再随意按，而是试着跟上程述的节奏。
她们就这样弹着，没有乐谱，没有计划，只有月光和琴声。黎泊的弹奏很生涩，常常按错键，但程述总能自然地衔接过去，让错误也成为旋律的一部分。
渐渐地，一首不成曲调的曲子诞生了。它不像《少女的祈祷》那样优美完整，却有种奇异的感染力——两个不会弹琴的人，在凌晨四点，用琴键对话。
“这首曲子叫什么？”黎泊问，手指还在琴键上。
程述想了想：“叫《幻想》吧。”
“《幻想》？”
“嗯。”程述的手指弹出一串轻柔的音符，“幻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如果选择了不同的路，如果……如果很多事情不一样。”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客厅重归寂静。只有月光还在流淌，无声地漫过钢琴，漫过她们，漫过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凌晨。
黎泊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因为按压琴键而微微发红，有种陌生的触感。
“我从来没在这个时间弹过琴。”程述说，声音里有一丝恍惚，“凌晨四点，世界还在沉睡，只有月亮醒着。这时候弹琴，好像弹给宇宙听，弹给时间听，弹给……那个曾经幻想过无数可能的自己听。”
她站起身，睡袍的下摆划过琴凳。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黎泊，看着窗外的黑夜。
“你知道吗，有个说法，叫‘凌晨四点的海棠花未眠’。”程述说，“是说在极度专注或孤独的时候，人会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凌晨四点的海棠花，但我知道凌晨四点的会议室，凌晨四点的机场，凌晨四点的办公室是什么样子。”
她转过身，月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的脸在阴影里：“但现在我知道了，凌晨四点的琴声是什么样子。”
黎泊也站起身。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在月光中对视。
“谢谢你下来。”程述说。
“谢谢您让我弹琴。”黎泊回应。
程述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去睡吧，天快亮了。”
“您也早点休息。”
“好。”
黎泊走上楼梯，走到一半时回头看了一眼。程述还站在钢琴旁，手轻轻放在琴盖上，低着头，像在聆听琴声的余韵。
回到房间，黎泊没有立刻上床。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极淡的蓝色，夜晚正在缓缓退去。
她没有见过海棠花在凌晨四点的样子，但此刻，她见到了凌晨四点的琴声，见到了月光下的程述，见到了那个卸下所有防备、只为自己弹琴的女人。
在这个巨大而空旷的别墅里，在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她们用琴声分享了一段不属于白天的时光。
黎泊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琴键的触感，冰凉，光滑，带着震动后的微麻。
在她即将入睡时，楼下又传来极轻的琴声。只有几个音符，像一声叹息，然后彻底安静。
黎泊的嘴角轻轻扬起。
她知道，从今往后，每当她听到钢琴声，都会想起这个凌晨四点，想起月光，想起那首叫《幻想》的曲子，想起两个孤独的人，在寂静中用琴键对话。
那琴声不会改变什么。程述明天还是会穿上西装，变成那个冷静果决的程总。她也还是会穿上制服，做好她的工作。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琴弦一旦被拨动，就会持续震动，即使声音已经听不见，震动还在。
黎泊在朦胧中想：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由无数个这样的瞬间组成。那些在白天不会被看见的瞬间，那些只属于凌晨四点的瞬间，那些月光下的、琴声里的、真实的瞬间。
而她会记住这个瞬间。
就像记住一片月光，记住一首没有名字的曲子，记住另一个人的孤独如何与自己的孤独共鸣。
然后，在天亮之前，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