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Chapter 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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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点，程述准时出现在别墅。
黎泊已经在一楼的理疗室准备好了。这个房间是专门为她工作而布置的，有专业的美容床、器械架和产品柜。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浅色的地板上切割出整齐的光影。
程述进来时，黎泊注意到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差，眼下的阴影明显，嘴唇有些发白。
“下午好。”黎泊轻声说。
程述只是点点头，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她今天穿的是深灰色西装套装，剪裁完美，但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好像这些日子她又瘦了。
“开始吧。”她躺在美容床上，闭上眼睛。
黎泊调暗灯光，打开舒缓的音乐。她先为程述做了肩颈放松，手指触碰到那些肌肉时，能清晰感觉到比昨天更严重的僵硬。她用了更柔和的手法，生怕力度控制不好会引发疼痛。
“昨天睡得好吗？”黎泊轻声问，这是她第一次在护理过程中主动开启话题。
程述沉默了几秒：“睡了四个小时。”
“太少了。”
“够了。”程述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创业以来，平均每天睡五小时。现在还算多的。”
黎泊没有再多问。她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从肩颈到背部，再到手臂。程述的身体像一张绷得太紧的弓，每一寸肌肉都处于过度紧张的状态。
敷面膜的时候，房间里很安静。程述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黎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白日里被妆容和气势掩盖的脆弱显露出来——眉心的皱痕，嘴角向下的弧度，还有那种深深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这一刻的程述，不像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强人，更像一个累极了却不敢休息的普通人。
护理结束时，程述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
“好多了。”她说，声音里有一丝难得的松弛。
“您需要连续做几天，让身体真正放松下来。”黎泊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程述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恐怕没时间。今晚要飞北京，后天去上海，下周可能还要去一趟香港。”
“那……”
“我会尽量安排。”程述站起身，穿上外套，“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在这里。需要什么跟陈管家说。”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向黎泊：“别墅里你可以自由活动，除了我的卧室和书房。花园、健身房、影音室都可以用。”
“好的。”
“我大概三天后回来。”程述说完，推门离开了。
黎泊听到楼下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然后是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别墅又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安静。
她收拾完理疗室，走到客厅。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缓慢旋转。
陈管家从厨房出来，看到她站在客厅中央，问：“黎小姐需要什么吗？”
“不用，谢谢。”黎泊顿了顿，“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陈管家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您是客人，不需要做这些。”
“我不是客人。”黎泊轻声说，“我是来工作的。而且……我想找点事做。”
陈管家沉默了片刻：“如果您愿意，可以帮我整理花园里的落叶。园丁今天请假了。”
“好。”
花园比从窗户看到的还要大。除了中央的水池和几棵松树，还有一片玫瑰园，一个香草角，一条蜿蜒的碎石小径。秋天的落叶铺了薄薄一层，金黄色的，红色的，褐色的，像一幅天然的织锦。
黎泊拿着竹扫帚，开始清扫小径上的落叶。扫帚划过碎石的声音很轻，沙沙的，有种奇异的治愈感。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她扫得很慢，很仔细。扫完一条小径，她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休息。从花园看别墅，那栋灰白色的建筑在阳光下显得很安静，几乎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陈管家端着一杯水出来给她：“休息一下吧。”
“谢谢。”黎泊接过水杯，“陈管家，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三年。”陈管家在她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程总买下这栋别墅后，我就来了。”
“她经常不在家？”
“很少在。”陈管家看着别墅，“这房子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的。我、厨师、保洁，我们几个人守着这么大一栋房子，有时候会觉得……像是在守着一个精致的空壳。”
黎泊小口喝着水。陈管家的话触动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程总她……”黎泊犹豫了一下，“一直这样忙吗？”
“从我认识她起就这样。”陈管家说，“有时候凌晨两三点回来，早上六七点又走了。有一次她连续工作了七十二小时，回来的时候走路都在晃。我劝她休息，她说‘公司几百号人等着发工资，我怎么休息’。”
黎泊沉默着。她想起程述说的那句话：“后悔是一种奢侈的情绪，我没有时间后悔。”
“您觉得她快乐吗？”黎泊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私人了。
陈管家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花园里那些精心修剪却无人欣赏的植物，缓缓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钱和快乐是两回事。程总拥有很多人羡慕的东西，但我也看到她深夜一个人在书房坐到天亮。有时候她回来，身上有酒味，眼睛是红的，但第二天早上，她又会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出门。好像那些脆弱和疲惫，只属于夜晚，不属于白天。”
他站起身：“抱歉，我说太多了。您继续休息。”
陈管家离开后，黎泊在长椅上又坐了很久。阳光渐渐西斜，花园里的影子拉长了。她继续清扫落叶，直到所有小径都干净整洁。
晚餐时，只有她一个人在餐厅。厨师做了三菜一汤，每样分量都不多，但很精致。黎泊慢慢吃着，想起在出租屋时，她常常一碗泡面就解决一餐。那时觉得苦，现在坐在这张长长的餐桌旁，吃着精致的食物，却觉得更孤独。
饭后，她在别墅里随意走走。健身房里有全套的器械，但看起来很少被使用。影音室很大，沙发很舒服，屏幕占据了整面墙。图书室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大多是商业、科技、管理类的，也有一些文学和艺术书籍，但那些书的书脊都很新，像是买来后就没人翻过。
她抽出一本诗集，翻开，扉页上有人用钢笔写着一行字：「给阿述，愿你的世界不仅有代码和数字，还有诗和远方。苏文，2018.春。」
字迹很秀气，应该是个女性朋友。黎泊轻轻合上书，放回原处。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澡，换上睡衣。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别墅区的灯光稀疏亮着。她坐在飘窗上，抱着膝盖，看着外面的世界。
从这个高度，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那一片璀璨的光海，像倒置的星空。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一个人，一段故事。而在这片光海的边缘，在这栋安静的别墅里，她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别人的繁华，守着自己的寂静。
她拿出那个从出租屋带来的笔记本。本子已经很旧了，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边角有些磨损。她翻开，前面几页是她十六岁时写的一些零碎想法，字迹稚嫩。
她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
「来到这里的第三天。
别墅很大，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今天帮陈管家扫了花园的落叶。阳光很好，落叶很美，但打扫的时候我在想，这些落叶被扫掉后，明天又会有新的落下来。就像生活里的某些东西，不断地出现，不断地被清理，周而复始。
程述又出差了。她说三天后回来，但谁知道呢？时间对她来说好像总是紧迫的，永远不够用。
晚餐一个人吃。长长的餐桌，我坐在一端，另一端空着。突然想起姑姑店里的员工餐，大家挤在小圆桌旁，叽叽喳喳地聊天，抢着夹菜。那时觉得吵闹，现在却有些想念那种吵闹。
从飘窗看出去，远处是城市的灯火。那么多光，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而我在这里，在这栋安静的别墅里，像一个误入豪华舞台的观众，看着别人的演出，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今天陈管家说，程总深夜一个人在书房坐到天亮。我想象那个画面：偌大的别墅，只有书房亮着一盏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面对着自己的孤独。
原来孤独不分贫富。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是孤独，在别墅的飘窗上也是孤独。
只是这里的孤独更空旷，更安静，更像一种选择后的必然。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
我孤身站在别墅中，从窗户看繁华，看万家灯火，看人间烟火，从来没有看自己。
我是孤独的。」
写到这里，黎泊停下笔。她看着那些字，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涌上来。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程述发来的信息，只有两个字：「在吗？」
黎泊回复：「在。」
几秒后，程述直接打来了视频电话。黎泊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屏幕里出现程述的脸。她看起来在酒店房间，穿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背景是奢华但冰冷的酒店装饰。
“还没睡？”程述问，声音有些哑。
“还没。您呢？”
“刚开完会回来。”程述揉了揉太阳穴，“北京这边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可能要推迟一天回去。”
“您注意休息。”
程述看着屏幕里的黎泊，忽然问：“你在哪里？”
“在我房间。”
“让我看看。”程述说。
黎泊把摄像头转向窗外，拍摄远处的城市灯火，然后转回自己：“从窗户可以看到很远的夜景。”
“我知道。”程述说，“我以前也经常坐在那里看。有时候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您在酒店也能看到夜景吗？”
程述把摄像头转向她酒店的窗户。北京的夜景和这里不同，更高，更密集，更像一片光的海洋。
“看到了吗？”程述问。
“看到了，很漂亮。”
“但看久了会觉得刺眼。”程述把摄像头转回来，“太亮了，亮得不真实。不像别墅那边，有黑暗衬托着光，反而更真实。”
黎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对话太私人，超出了她们应有的关系边界。
“你一个人在家，害怕吗？”程述忽然问。
“不害怕。就是……有点安静。”
“习惯就好。”程述顿了顿，“我刚开始一个人住大房子的时候，也不习惯。晚上总觉得有声音，起来检查，发现什么都没有。后来才明白，那是寂静的声音。太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的眼神有些飘忽，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再后来，我连那种声音也听不到了。寂静变成了常态。”
黎泊安静地听着。屏幕里的程述看起来比白天柔软，浴袍的领口松松的，头发还在滴水。这一刻的她，不像那个叱咤风云的程总，更像一个疲惫的、需要倾诉的普通人。
“您累了吧，早点休息。”黎泊轻声说。
程述点点头：“你也早点睡。我回来再找你。”
“好的，晚安。”
“晚安。”
视频挂断了。屏幕暗下去，映出黎泊自己的脸。她看着那张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来到这里的短短几天，她好像已经开始改变了，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太认识的人。
她关掉灯，躺在黑暗中。别墅的夜晚真的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听见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声，能听见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
黎泊闭上眼睛，在寂静中慢慢睡去。
梦中，她看见自己站在别墅的窗前，窗外是璀璨的灯火。她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些光，但手指碰到的是冰冷的玻璃。玻璃上，映出她孤独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