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Chapter 004 ...
-
周一早晨，黎泊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
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看了很久。今天之后，她就不会再睡在这张床上了。这个小小的出租屋，她住了两年多，墙上有水渍留下的痕迹，窗框有些变形，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可这是她的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她起身，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要带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都是基础款，洗得有些发白。几本美容专业的书和笔记，那是她这些年攒下的。一个旧相机，十六岁时用第一笔工资买的，虽然现在手机拍照更方便，但她舍不得扔。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朋友送的生日贺卡，旅游时捡的贝壳，母亲病情稳定时织的一条围巾。
全部装进行李箱，也只装了一半。黎泊坐在床边，环顾这个房间。空了一半的衣柜，收拾干净的桌面，叠好的被褥。突然之间，这个空间就变得陌生了，好像她只是个暂住的旅客。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程述发来的信息：「晚上七点，别迟到。」
黎泊回复：「好的，我会准时。」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行李箱出门。钥匙放在桌上，最后一次关上门。下楼时，行李箱的轮子在老旧的水泥台阶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店里，黎晓已经在等她了。
“都收拾好了？”黎晓看着她的行李箱。
“嗯。”
黎晓递给她一个纸袋：“给你准备的。新的工作服，还有一套工具。既然去人家家里工作，装备要专业一点。”
黎泊打开纸袋，里面是两套崭新的美容师制服，浅灰色，质地很好。还有一套用皮质工具包装着的专业工具——按摩板、刮痧板、不同形状的按摩石，都是店里最好的一套。
“姑姑，这太贵重了……”
“收着。”黎晓摆摆手，“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不能丢我的脸。而且……”她顿了顿，“万一哪天你想回来了，这些东西还能用。”
黎泊的眼睛红了：“谢谢姑姑。”
“别哭。”黎晓拍拍她的肩，“这是好事。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保护好自己，觉得不对劲就回来。我这里，只要店还在，永远有你的位置。”
“我知道。”
“你爸那边，我跟他说过了。他说你自己决定就好。”黎晓叹口气，“小泊，你长大了，要自己面对了。姑姑能帮你的不多，但至少，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黎泊用力点头。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吧，别迟到。”黎晓转过身，开始整理柜台上的产品，背对着她，“到了那边，发个信息给我。”
“嗯。”
黎泊拉着行李箱走出店门。风铃在身后响起，清脆的声音渐渐远去。她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会改变主意。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黎泊在咖啡馆坐了很久，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小口小口地喝。窗外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她看着自己的行李箱，突然觉得有点不真实。
一周前，她还是美容店里的普通员工，每天过着规律的生活。一周后，她要住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开始一份完全不同的工作。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程述：「把你的行李带上。」
黎泊愣了愣，回复：「已经带上了。」
「好。地址发你了，直接过来。」
下面是定位信息，在城西的别墅区。黎泊查了一下地图，距离这里很远，需要转两次地铁，再打车。
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地铁站。早高峰已过，车厢里人不多。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行李箱靠在腿边。地铁在地下穿行，窗外的广告牌飞速掠过，形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转第二趟地铁时，车厢明显空旷了许多。这一条线路通往城市边缘，周围的乘客衣着更朴素，神色更疲惫。黎泊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低矮的建筑，再到开阔的田野。
终点站到了。黎泊拖着行李箱出站，站在陌生的街道上，有些茫然。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的气味，远处可以看到山峦的轮廓。
她打开打车软件，输入程述给的地址。等待接单的时间很长，几分钟后才有人接单。司机打电话确认位置时，语气里有些惊讶：“你去那儿啊？那边都是豪宅。”
“嗯。”黎泊不知该怎么回应。
车来了，是一辆有些旧的白色轿车。司机帮她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上车后从后视镜里打量她：“你去那边工作？”
“嗯。”
“做什么的？”
“美容师。”
司机点点头，没再多问。车驶出城区，沿着一条宽阔的公路行驶。两旁是整齐的绿化带，然后是稀疏的别墅区，最后进入一个大门森严的社区。保安亭里有人站岗，司机降下车窗，报出程述的门牌号。保安核实后，电动门缓缓打开。
里面的景象让黎泊屏住了呼吸。
宽阔的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树下是精心修剪的草坪。一栋栋别墅隐藏在绿树丛中，每栋都有独立的庭院，设计风格各异。有的现代简约，有的欧式古典，有的带着东方禅意。共同点是都很大，很安静，像是无人居住的空壳。
车在其中一栋前停下。这是一栋灰白色的现代风格别墅，线条简洁利落，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颜色。庭院很大，有水池和石景，几棵姿态优美的松树点缀其间。
“到了。”司机说。
黎泊付了钱，下车取行李。司机很快开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别墅门口。
她看着那栋建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胆怯。这和她生活的世界太不一样了，像另一个维度。她的手心开始出汗，行李箱的拉杆握在手里，冰凉。
门开了。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步伐稳健，表情专业。“黎小姐是吗？请进，程总已经交代过了。”
“您好。”黎泊小声说。
“我是这里的管家，姓陈。”男人接过她的行李箱，“程总今天有会议，会晚些回来。我先带您看看房间。”
黎泊跟着他走进别墅。室内比她想象的还要空旷。挑高的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巨大的落地窗让整个空间充满光线。家具很少，但每一件都设计感十足，看起来价值不菲。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雪松和某种清冷的植物混合的味道。
一切都太干净，太整洁，没有生活的痕迹。
陈管家带她走上旋转楼梯。楼梯是钢结构和玻璃的组合，走在上面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光洁的台阶上移动。二楼走廊很长，两侧有几扇紧闭的门。
“您的房间在这里。”陈管家推开其中一扇门。
房间很大，比黎泊之前的整个出租屋还大。一张宽敞的双人床，简洁的衣柜和书桌，独立的卫生间。窗外的景色很好，能看到庭院里的水池和远处的山。
“浴室里有准备好的洗漱用品。如果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告诉我。”陈管家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晚餐六点半在一楼餐厅。程总大约八点回来。”
“谢谢。”
陈管家点点头，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黎泊一个人。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地板是浅色的木地板，光脚踩上去一定很舒服。但她穿着鞋，怕弄脏了这么干净的地面。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庭院里的水池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和云朵。一只鸟飞过，影子在水面上一掠而过。
太安静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的水流声——可能是水池的循环系统。
她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衣服挂进衣柜，只占了很小的一角。书放在书桌上，只有薄薄的几本。相机放在床头柜上。围巾叠好，放在枕头边。
全部收拾完，房间看起来还是很空。她的东西太少了，在这个偌大的空间里，像是误入的几粒灰尘。
她坐在床边，床垫很软，坐下去会有轻微的凹陷。她不敢完全放松，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时间过得很慢。她拿出手机，给黎晓发了条信息：「我到了。」
黎晓很快回复：「怎么样？」
「很大，很安静。有点不习惯。」
「正常。放松点，你是去工作的，不是去坐牢。」
黎泊看着这句话，笑了笑，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确实是来工作的，但这里的环境让她无法放松。一切都太正式，太有距离感。
六点半，她下楼去餐厅。
餐厅在一楼东侧，有一张长长的木质餐桌，能坐十个人。但现在只有一端摆着一份餐具。陈管家站在一旁，见她来了，示意她坐下。
晚餐很简单但精致：一份蔬菜沙拉，一份煎鱼，一碗汤，一小份米饭。每一样分量都不多，摆盘却很讲究。
“您慢用。”陈管家说。
黎泊小声问：“您不吃吗？”
“我已经用过了。”陈管家微微躬身，退出餐厅。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食物味道很好，但她的味蕾像是麻木了，尝不出具体的味道。她吃得很慢，努力不让餐具发出碰撞声。
餐厅里太安静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这让她感到窘迫，好像连吃饭都成了一种需要小心控制的行为。
吃完后，她不知道该把餐具放在哪里。犹豫了一下，她把盘子叠起来，筷子整齐地放在一边。这时陈管家又出现了，开始收拾。
“我来帮您……”
“不用，黎小姐。这是我们的工作。”陈管家的语气礼貌但不容置疑。
黎泊收回手，站在一旁，更觉得无所适从。
“您可以回房间休息，或者在客厅看看书。程总回来我会通知您。”
“好的，谢谢。”
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天已经黑了，她打开灯，暖黄色的光线洒满房间。但她还是觉得冷，不是温度上的冷，而是一种空旷带来的冷。
她洗了个澡。浴室很大，有淋浴间也有浴缸。洗浴用品都是她没见过的牌子，包装简约，气味清淡。热水冲在身上，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换上睡衣——一套普通的棉质睡衣，洗了很多次，已经有些软塌塌的。站在这个豪华的浴室里，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违和感。
她的睡衣，她的脸，她整个人，都不属于这个地方。
吹干头发，她回到房间。八点了，程述还没有回来。她坐在书桌前，翻开一本美容书，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完全黑了，别墅区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线透过树木的缝隙洒进来。远处其他别墅的灯光稀疏，整个社区像一片沉睡的森林。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黑暗。这里的夜晚和她熟悉的城市夜晚完全不同。没有车流声，没有人声，没有便利店的光，没有夜归人的脚步声。只有纯粹的、厚重的寂静。
她想起自己的出租屋，那个小小的房间。楼下有夜市，晚上能听到摊贩的叫卖声，闻到烧烤的香味。隔壁邻居经常晚归，开门关门的声音很大。这些曾经让她觉得吵闹的声音，此刻想来，却有一种活生生的温暖。
手机震动，她吓了一跳。
程述：「我还有半小时到家。你准备一下。」
黎泊回复：「好的，需要我准备什么？」
「带你的工具来书房。三楼。」
「好的。」
她换下睡衣，穿上黎晓给的新制服。浅灰色的布料很挺括，剪裁合身，让她看起来专业了许多。她仔细地检查了工具包，确保每一样都干净整齐。
还有二十分钟。她坐在床边等待，心跳有些快。这是她第一次在程述的家里为她服务，环境和以往完全不同。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分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然后是开门声，脚步声。
陈管家的声音隐约传来：“程总，您回来了。晚餐需要热一下吗？”
“不用，我吃过了。”是程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黎泊呢？”
“在房间。需要叫她下来吗？”
“让她来书房。”
“好的。”
几秒后，敲门声响起。黎泊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陈管家站在门外：“程总请您去书房。在三楼，楼梯上去右手第一间。”
“谢谢。”
黎泊拿起工具包，走上三楼。楼梯的灯光调得很暗，她小心地走着，怕踩空。三楼比二楼更安静，走廊更宽，天花板更高。
书房的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透出来。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程述的声音。
黎泊推门进去。
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另一面是落地窗，此刻拉着厚重的窗帘。程述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她穿着白天的职业装，但外套脱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
她抬起头，看向黎泊。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你来了。”她说，声音里有一丝疲惫，“坐。”
黎泊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工具包放在腿边。
“住的还习惯吗？”程述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
“很好，谢谢程总。”
“别叫程总，现在不是工作时间。”程述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在这里，就叫程述。”
黎泊顿了顿：“好的。”
“房间缺什么就跟陈管家说。”
“什么都不缺，已经很好了。”
程述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黎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安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具包的皮质表面。
“今天很累。”程述忽然说，“投资人的会议开了四个小时，讨价还价，勾心斗角。有时候我怀疑自己在做什么——是为了改变世界，还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黎泊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话不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开始吧。”程述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按摩椅旁，“今天我想做全身。特别累。”
“好的。”
黎泊走过去，打开工具包，开始做准备。程述脱下外套，躺在按摩椅上，闭上眼睛。
房间很安静，只有精油瓶开合的轻微声响。黎泊将按摩巾铺好，调暗灯光，只留下一盏落地灯发出柔和的光线。
她开始按摩程述的肩膀。那些肌肉比平时更僵硬，像是石头。她用了比平时更大的力道，但程述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呼吸渐渐放缓。
“用力点。”程述闭着眼睛说，“今天可以重点。”
黎泊调整手法，用指关节按压那些最硬的部位。她能感觉到程述的身体在抵抗，然后慢慢放松。
“你今天搬过来了？”程述忽然问。
“嗯。”
“家里怎么样？”
“很大，很安静。”黎泊斟酌着用词，“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程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不用谢我。这是交易，我付钱，你服务。公平合理。”
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冷酷。黎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但对你来说，这不只是一份工作，对吗？”程述继续问，“从店里到我家里，从集体环境到私人空间。你在想什么？”
黎泊的手停住了。她没想到程述会这么直接地问。
“我在想……”她小声说，“怎么把工作做好。”
程述笑了，笑声很轻，有些疲惫：“你很聪明，知道该说什么。但我要的不是标准答案，黎泊。我要的是真实。”
真实？黎泊不知道什么是真实。说她很害怕？说她不适应？说她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不知道。”最后她诚实地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在适应。”
“很好。”程述说，“诚实很好。在这里，你可以诚实。至少在我面前。”
黎泊继续按摩。她的手移到程述的背部，沿着脊柱两侧的肌肉慢慢推压。程述的皮肤很凉，像是血液循环不太好。
“你多大了？”程述又问。
“二十二。”
“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刚去美国。”程述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飘忽，“住在很小的公寓里，每天打两份工，还要上课。那时候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但也害怕，怕自己撑不下去。”
她顿了顿：“后来我撑下去了。但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放弃了，现在会怎么样？可能更轻松，但也可能更后悔。”
黎泊安静地听着。她的手指在程述背部的穴位上停留，轻轻按压。
“人生就是选择。”程述继续说，“你选择了来这里，我选择了聘用你。我们都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但至少，我们选了。”
按摩进行了很久。黎泊做得很仔细，每一个部位都照顾到。程述全程闭着眼睛，但黎泊能感觉到她没有睡着——她的呼吸节奏一直在变化。
结束时，已经快十点了。程述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好多了。”
“您需要多休息。”黎泊轻声说，“长期这样，身体会垮的。”
程述看向她，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真切：“你在关心我？”
黎泊愣了一下：“我……这是职业建议。”
“职业建议。”程述重复这个词，笑了笑，“好。我会考虑的。”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这个月的薪水。提前给你，需要什么自己买。”
黎泊接过信封，很厚。她没有打开看，只是握在手里。
“去休息吧。”程述说，“明天下午三点，老时间。”
“好的。晚安。”
“晚安。”
黎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很暗，她摸索着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她打开看了一眼——厚厚一叠现金，比她预想的还要多。
她把钱放在书桌上，没有数。然后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黑暗。
别墅区的夜晚真的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远处有车灯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
她又重新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床很舒服，被子很轻，但黎泊睡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