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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孤坟 ...

  •   及至后来铁旗门内风云突变,铁翎命丧,曹峰掌门,罗信顶罪流落他方,在乐天客栈里当了一个伙计,每念及此事,心中仍是不清不楚。只记得后来回了房,辗转反侧一夜,想袁郎为何放着师兄师弟不叫,口称吾兄小弟云云,岂非有结党之嫌?若只为平素暗中嫌隙,何须这一番大礼?他那般说话,倒好似有事隐瞒。再要细想,却连后来又说的什么,这一层问了他不曾,甚至怎么离了厨房回的自己屋内,都稀里糊涂,再记不得了。
      然到了此时,罗信想不明白的事岂止一件?每每端着盘子走在乐天客栈的大堂里,人影憧憧,他便觉得仿佛许多大师兄的背影在眼前晃动。那日在神鹰堂大厅之内,师父与他交托遗言,曹峰也这般忽的挪步过来,往他眼前一挡,他便只看见半个师父。然那时他已看不分明了。曹峰一挡,他便听见自己半个世界轰隆一声塌了下来,簌簌地眼前全是白蒙蒙的灰尘。到了乐天客栈,罗信头一件事便是密信一封递交总坛,将落脚在某州某县某某客栈,附近钱庄什么名号,本地官府有无动静,俱各交代清楚。此信一去,却犹如石沉大海。复又几番去信追问,仍是无果。他便日日枯等天字房内,看书写字,对窗沉吟。转眼身上盘费告罄,他又做工抵偿,睡柴房的稻草堆,仍然等在乐天客栈。等到油尽灯枯,天涯望断,他才发觉那塌了的半边世界的砖块灰尘落下来,已堆成一个坟茔,将他埋在漆黑的腹内,周遭只有虚空。而他仿佛独自躺在狭窄的棺木里,斗转星移都与他再不相关,陪伴左右的只有夜复一夜的乱梦缠身。
      他梦见师父做寿,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酒席从堂内摆到跨院里。他和曹峰陪坐师父左右,袁郎其次,师徒把酒叙话,仍是一番往日场景。猛然抬头,却见堂上的匾额是“神鹰堂”三个字,大叫一声“师父小心”,低头看时,只见师父已身首异处,头颅正在桌边上,对他笑说:“你既再无去处,莫若师从于我,也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那断了头颅的躯干尚坐在主位上往外喷血,看得他急火攻心,指手画脚说不出话来,就地一跪,嚎啕大哭。及至醒来,忽的坐起,眼睛也不睁,抱头果真恸哭一番。哭罢抬起头,幻象渐渐散尽,他又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此身为何。屋内清冷,耳边只有冷雨敲窗,不觉竟自喃喃起来:“这世上当真有铁旗门?又或……当真有罗信其人?”
      又梦见一班人乘着月色,开了门鱼贯而入,在柴房里四处走动,互相打恭作揖,谈笑风生。自己则躺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如有大石压身,四体僵直,只得一动不动听着错杂交叠的脚步和嗡嗡的语声。那语声听来皆有些耳熟,睁眼看去,月色里一屋子的人俱各缺胳膊少腿,身上几个透光窟窿,方才明白都是为自己所杀之人。顷刻之间,屋内站得满满当当,屋外仍有人不时敲门而入。忽而一人来至跟前,唤他名字,笑嘻嘻抬手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只觉冰凉粘滑,仿佛细蛇游过,罗信心下骇然。那一屋子的死人却哄堂大笑起来。大惊而醒,难再成眠。
      他也梦见袁郎,梦见自己将他压在扬州城破庙外的草地上,扼住他的喉咙,叫道:“你拉我出来的!”袁郎头枕枯草,笑说:“腿可是长在你自己身上。”却是掐他不死。罗信只觉他笑得万般可恨,伸手一摸,摸出两尺长一柄剑,噗的一声刺入他腹内。袁郎方止了笑意,脸上拧作一团,周身活鱼一般跳了起来。罗信按住剑柄,凭他垂死挣扎,忽然鲜血喷出,衣襟尽湿,蓦地惊醒,只觉身下仍有两条腿踢腾不已,急跳起来,才觉东方既白。(这是晨BO时候做的梦么?)
      到最后,他梦起老家的光景来了。是除夕晚上,他与娘两人围着炭盆等爹歇了生意回来。梦里的自己是如今二十五六模样,坐在一旁木桩上,撅着嘴看娘做针黹活儿。这个梦静无声息,却做了很久,梦尾消失在睡意里,醒来时并不记得。晌午时分坐在井边洗着盘子,却无端想了起来。
      越是乱梦缠身,往昔越是如塘底的腐土一般翻涌上来,罗信脑中便搅得一团混沌,恍惚中只觉真假是非种种信念像是身上的衣服,原是皆可随穿随换,随捡随丢的物件。这世间便无趣得很,只惹得他厌烦无比。又想到在铁旗门十五六年,穿的从来是皂底赤纹一色款式的袍子,便兀自嗤笑:“信与不信本无分别,我又叫什么罗信呢?”恹恹的两只眼睛里,便放出几分戾气来。

      罗信这里乱梦跌宕,三百里外铁旗门却正忙与神鹰堂合并事宜。这一日曹峰邀了袁郎,两人在一处厢房把酒叙话,便商议此事。一时袁郎只顾举杯自饮,颇有些闷闷不乐,孝帽也摘了置在一旁。曹峰添了酒,举杯笑道:“此番师兄失信于你,确有不是,在此向你赔礼了。”袁郎道一声不敢当,也便饮尽。曹峰道:“袁师弟,事已至此,你又何必拘于你我四年前的旧约呢?也当放眼看一看自己的大好前程。”袁郎沉吟片刻,道:“只是这么做,铁旗门声誉何存?”曹峰笑道:“如今钱和势力就是面子,你虽年纪比我小,倒怎么迂腐起来了呢?”停了停,又道:“四年前我便奇怪,这个条件却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袁郎轻笑一声,道:“如掌门所言,事已至此,不必再提。”忽然沉了脸,伸手将那孝帽捏了捏,问道:“那日神鹰堂上究竟出的什么事情?”曹峰一怔,却是不答。袁郎点了点头,又问:“罗信呢?留是不留?”曹峰举杯抿了一口,摇了摇头,道:“我找你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我去?”袁郎惊异,又嗤地笑出声来,“我可打不过他。”曹峰笑道:“我已派了十大杀手追杀他,你去并不一定动手,只是以防万一。你与他素来交好,他定不防你。”袁郎笑道:“你既知我与他交好,不怕我投奔了他?”曹峰但笑不语。袁郎便问:“什么时候动身?”曹峰道:“今天。”便叫了门外贴身伴当进来,上了饭,用毕即送袁郎出行。俟上了马,作了别,曹峰忽然摸着马屁股说道:“对了,最近总坛新来一个叫项琛的大夫,不知你见过没有。”袁郎坐在马上,不得要领,道:“项大夫?见是见过几回。”曹峰点点头,道:“听说他养了一种苗疆的蜈蚣,这种蜈蚣能在人的肚子里孵化,长成以后便咬烂腹内器脏破肚而出。你刚才吃的饭里,就有五百颗这种蜈蚣的卵。”袁郎大吃一惊,未及反应,曹峰又在他眼前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个月,项大夫救你。”说罢照马屁股就是一脚,那马便载了袁郎飞奔出去。袁郎急忙抓住缰绳,暗骂一句,旋即扬鞭策马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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