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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厨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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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夜里,交了初更,袁郎和曹峰两人围灯坐在房内。袁郎欠了欠身,往桌上推过一个空白的封套,道:“聚贤楼的地契。”曹峰将要拿时,他却又两个指头将封套压下,凑上前道:“曹师兄,我话先说在前头。如今地基是有了,然这新开的赌坊,稳妥了算,头一个月送出些油水,净入六十两,往后每月净入九十两,那便要毛四个月才能够收回三百两整。今天已经二月初三,七月里门内账房可是要清帐的。倘若平不了这三百两,师弟我独自一人却担当不起。”曹峰将他手背一拍,笑道:“师弟只管放心,我心中有数。神鹰堂那边万事皆已备妥,只等你这张地契,出不了二月定可开张。哪怕有个万一,也自有师兄担待。”袁郎道:“只怕空口无凭呢。”两人便当下立了字据。袁郎将欠条儿收起,才把那空白封套交了曹峰。曹峰取出地契,刷啦一抖,看了笑道:“好,俟年底把这隔壁的书画楼盘下了,两楼并一楼,到那个时候,只怕你还看不起这区区三百两了呢。”袁郎笑道:“大师兄的事,师弟自当效劳。原先我便说了,我只一件。”停了停,压低了声音道:“我只一件,不管现在还是以后,铁旗门这桩事决不能公之于众,只可借神鹰堂出面。你我都是明白人,你懂我的意思。”曹峰了然,哈哈大笑道:“好!好个以后!”忽然自己噤了声,又止住袁郎,悄无声息将封套袖了,门外走道里便有咚咚的脚步而来。
那脚步来至门口,也不敲门,径自推门而入,却是罗信,进来就叫:“师弟。”这才见了曹峰,连忙拱手,又问:“曹师兄在这里做什么?”曹峰起身笑道:“怎么这里你来得,我来不得的?”又扭头对袁郎道:“他当自己厢房。”三人各自一笑,敷衍几句,曹峰便先作告辞,留了罗信袁郎两人在房里。罗信从腰间摸出胡桃大小一个木疙瘩,递与袁郎道:“呶,丑儿给你的。”袁郎一听,喜道:“你去了关圩里了?”接过看时,邋里邋遢一块,仿佛猴儿形状,不由扑哧一笑。罗信却自己走到桌前坐了,拿起刚才不知哪个喝过的茶盏,一口喝了,又连倒两盏。袁郎斜了他一眼道:“你去关圩里,也不叫上我。”罗信道:“找你你不在,却怨我哩。师父急叫了我去的,才刚回来。禀了师父,我便一径来了你处。”
原来那二十里开外的关圩里,住着罗信等的师母王氏。因她不喜武林争斗,当年屡劝丈夫退出江湖,铁翎不听,两个大吵一架,王氏便抱着儿子逃在关圩里,从此誓不与他往来。铁翎劝她不回,又恐为小人抓住把柄,不敢声张,只得暗暗差人送去银两布匹,谁料又被王氏骂个河涸海干,拿烧火棍往外打。过了几年,孤儿寡母日子穷苦,吃熬不住,才渐渐地收了。如今便由罗信袁郎二人每年送去些银两物资,就连曹峰也是不知道的。可怜铁翎年过六旬,只听说自己有个孙子,名唤丑儿,竟长到七岁一眼也未得见过,每每还须罗信袁郎两人在他面前添油加醋描绘一番。那丑儿却十分与袁郎亲近,恰逢猴年,他便自己刻一个木猴子,想好了要亲手送上,却因袁郎这天悄悄去了聚贤楼,未能成行,只得由罗信带了回来。
袁郎笑眯眯将那木疙瘩放在案头,听罗信说才刚回来,便问用饭了没有。道不曾。袁郎便道:“我与你去厨房看看。”两个便往厨房去,到了门口,却见里面早已吹了灯,黑魆魆,静悄悄,门也锁了。袁郎要去叫人,罗信道:“想是睡了,何须劳动呢?”两人便相对一笑,支起一扇窗,一前一后跳将进去,点了个蜡头,一个生炉子烧水,一个走去揭开大小锅盖挨个地看。四下无人,袁郎便又问起来:“师母身体可好?”罗信道:“总是一年差一年。天冷,说是膝盖疼,已不大出房走动。”袁郎盛出些冷饭,并几盘冷菜,搁在炉子旁边矮桌上,又问:“那还不肯搬来同住么?师母也真是个狠心肠,倒像是个姓铁的。”罗信探头一瞧:“就这么些?”袁郎道:“那你出去吃去?过了门禁别赖我。”便一股脑将些个饭菜丢进刚煮开的锅子里,成一堆泡饭。罗信不心瘪,又起身去找,道:“武林哪一家的墙砖是不沾血的?师母极爱干净,她便不愿来,也不叫她的儿孙来。本来行侠仗义和恃强凌弱只隔了一条线,一不小心跨出半步,就成了对方。除暴安良,安知哪个是暴,哪个是良?羊还有好斗的时候。一刀下去,总是一条人命。”袁郎一面扇炉子,一面笑道:“你说这个话,我明天告诉师父去。”罗信嘿嘿笑道:“你去。就是挨顿打,抬回来仍是你给我上药,我是不嫌麻烦的。”袁郎但笑不语。罗信便长出一口气,叹道:“袁郎,有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讲讲。”说着从碗橱里端出一盘鸡来。
待到罗信就着一碗热泡饭吃上了,袁郎陪坐一侧,又笑说:“小时候师父还打,现在哪里舍得。师父知道你,你是别人不管,心里只有他老人家一个,天下之大,只认铁旗门一家。”罗信便笑。袁郎接着道:“我看铁旗门数百名弟子之中,师父最喜欢的就是你。不然怎能够将师母的事交你办理,却连大师兄都瞒着呢?”罗信听了不悦,道:“不是这么个比法。”袁郎便咽下了话头,四顾沉吟。罗信忽道:“哦,早上买的匕首,我已刻好了字。在怀里揣了大半天,差些忘了。”其时正两手捏着个鸡腿,又道:“你自己拿吧。”袁郎便将他当胸口一摸,探入怀中取出匕首,凑至豆大的烛火跟前,见寒光一闪,刀背上果然清楚一个袁字。罗信笑道:“可称心了?”袁郎嘻嘻一笑,收刀入鞘,藏入了赤纹皂靴,道:“称心了。”便再无话,只等罗信吃罢,两人熄了明火,一前一后地又要翻窗出去。罗信两手才刚摸上窗沿,忽听身后喊:“罗二哥。”回过头时,又听噗通一声,心下诧异,连忙定睛看去。这一晚是星夜,星辉映照在未开化的残雪上,天地之间便一片白茫茫的异样。这异样的微弱天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罗信便看见袁郎齐眉托起了匕首,双膝跪地,在黑暗之中朗声呼道:“罗信吾兄在上,受小弟一拜。”罗信惊得个事不有余,慌道:“折煞我!忽然之间,你这是什么道理?”连忙要扶。袁郎动也不动,道:“今惠蒙吾兄赐刃,从此刀山火海,誓死跟随,对罗二哥你再不能有二心。”罗信方明白他折腾一早上,是在这里候着,却仍是不解,只得先扶了起来,道:“袁师弟一片至诚,劣兄感念在心,如此大礼却万万使不得的。”袁郎按着他的双臂,停了停,说道:“罗二哥,铁旗门有五百弟子,就有五百种心思。从今往后纵然人心有变,我对你断不会有加害之意。这一句话,望乞罗二哥聊记于心。”黑暗中只见袁郎一对眼睛忽闪发亮,罗信心中一热,昏昏然有些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