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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刀 ...

  •   那雪夜的次日早上,众弟子练毕功,各自解散了。罗信无事,独自坐在内院门槛上磨一柄匕首。那匕首已跟了他七年,还是早先曹峰大师兄送他的十五岁生日礼,那时两人尚无钱财经手,不过是攒了几十枚铜钱去铁匠铺打的。匕首的图样却是曹峰在兵器谱上仔仔细细挑了一夜,认认真真照样临下来,送去的铁匠铺。罗信接过来,也是乐得合不拢嘴,从此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霍霍地磨。这天早上他一壁磨刀,就一壁想起昨夜袁郎对他暗露杀意的事。
      早在误打误撞把袁郎领进门的当天,他就暗想,此子生性狠辣,又无赖得很,与我不是一路的,今后我不搭理他。袁郎初进师门,门人俱各知道他原是个偷儿,均不待见,也每每笑话他的乡音,罗信瞅着,反倒不忍起来,又觉排挤之风不可助长,便去与他一同吃饭,一同习武。渐渐旁人也觉他资质不凡不容小觑,平日又好个插科打诨,并不记仇,却也都玩在一处便了。袁郎也就这么被认作了是罗信一党。罗信想,你们只见他嬉皮笑脸,上闹下蹿,颇讨人喜欢,哪里知道他总暗地里冷眼打量我呢。自问平素待他一片真心,到头来肉包子打狗也便罢了,别是养虎为患。越思越想,越觉枉然。偏巧袁郎遥遥从廊下走来,叫他:“罗二哥。”罗信心中不乐,埋头磨刀,听他又叫了一声,才道:“唤我何事?”
      “唤你何事么,当然有事了。”袁郎翻过栏杆,也走去坐在门槛上,肩对肩一碰,道:“罗二哥,你欠我一样东西,怎么到如今也不还我呢?”
      罗信纳闷:“我几时欠了你东西?”
      袁郎道:“罗二哥,你好不把我放在心上。呶,当日可是你伸出两个手指头,把我那柄上好的匕首一折两段的?”
      “嗯,是有这事。”
      “可曾赔了?”
      “不曾赔。”
      袁郎道:“那便是了。我看你手上这把不错,不如就赔给了我吧。”说着伸手要取。罗信连忙将他一边拎过,匕首也藏进了马靴,道:“这是大师兄送的,怎么好给你呢?你一定要,我和你街上去挑一把就是了。”心里却兀自生疑,不知袁郎阴阳怪气翻的哪门子旧账。
      两人信步来至城西一家铁匠铺,见铺内三两个伙计拉风箱的,铸铁的,叮叮当当正忙得不可开交,两间门面地下乱丢了许多还没上把的刀头。袁郎笑道:“呵,敢则是好大一宗买卖。”拉风箱的道:“可不是,三百具大刀,要了命了。”袁郎道:“不知是哪一家订的呢?别是山贼强盗吧!”拉风箱的笑道:“这位大爷说笑了不是?我们做的正经生意,哪能给强盗打刀呢?客人我是没见着,生意是我们老板接的,反正是正派来头。”角落里锻铁的却搁了锤头,连说:“这个我知道!是铁旗门的铁虎,叫曹……”
      “狗子!”却是个老汉从里屋掀了帘子出来,将那锻铁的瞪了一眼,笑盈盈搓着手上来招呼袁郎和罗信。罗信打量他一番,却不问大刀的事,只道:“你这里可有现成的匕首卖?”老汉答说有,便要去拿。罗信道:“等等,捡没开刃的拿来。”袁郎道:“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罗信笑道:“当年是你不应该,我岂有赔你凶器的道理?”袁郎嗤笑一声,冷道:“好么,你明着是轻贱我,既然你心里从没认过我这个师弟,我又何必自取其辱!”说着大红袍襟一掀,拂袖出了门。
      罗信心想他今天吃的炮仗,连忙追出去,赶在街口拉住他道:“好师弟,等等我。”
      袁郎将手一甩,道:“我哪里是你师弟,我不过是个偷儿。”
      罗信急得道:“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呢?我是何等样人,你还有不知道的么?你可不要冤枉我。那些都是已往之事,你怎么如今又说这个话?”
      袁郎道:“我不是和你作劲,我是不爱你说话的腔调。别人那样说,你怎么也那样说?什么应该不应该,道理不道理的。天下间的道理,还不是被你们这帮正义侠士占尽了。”
      罗信道:“是我错了,不该说这一层。然我知你的脾性,你却也该懂我的心。如今你我都是铁旗门的弟子,分什么我们这帮你们那帮。只怕是你自己心思大,不这么想。别是今天怪我不拿你当师弟,明天你却不拿我当师兄吧。”
      袁郎听了一怔,问:“此话怎讲?”
      罗信怏怏摆手道:“再讲就是我有求于你了。”
      两人便相对无言,各自恹恹。片刻袁郎扁了扁嘴,道:“匕首还赔我不赔了?”
      罗信嗤啦一声笑道:“我当你不要了哩。”
      “怎么不要?可是要开刃的。”
      “那就开刃的。”
      “我原打算你不依,就把那三侄子的事告发了去呢。”
      “唉哟你还提那个。”
      两人回了铁匠铺,挑了一柄中意的利器,三两银子买下,回去路上,方才提起那三百具大刀的事来。袁郎道:“你说我心思大,我哪里大得过曹师兄。偷偷来打这么多刀,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罗信道:“师弟如何说话。大师兄做事,难道还要与我们一件件知会么?总不是用在坏处。”袁郎冷笑道:“哼,说好便是好,说坏便是坏。”两下便也无话。过了几日,确知了那批兵器不是用在本门,罗信却又私下去铁匠铺查访,得知是送去了最近遭□□洗劫的一个小门派,叫做神鹰堂的,想这于人也是雪中送炭一桩美事,才放了心,却也没对袁郎说起。都是后话。
      这天两人回了门内,才要分手,袁郎忽道:“我原先那刀背上刻有一个袁字,你若诚心赔我,也需在这一把上刻了字才是。”罗信怨道:“你怎么不早在铺子里说?”暗想他今天吃的不是炮仗,分明是红烧奇怪貂,存心再三地刁难于我。“那怎么行?须你亲手刻上方显诚意。”袁郎说着将匕首往他怀里一塞,自己荡悠悠找几个相好的玩去了,留下罗信摇头嘟哝:“我欠他什么诚意?稀奇。”一边老老实实拿着匕首,回房翻了字帖去刻字。

      且让罗信刻着,先来说一说三侄子的事。上年广州鹰庄庄主六十大寿,铁门主派了罗信袁郎两人去送寿礼,也是提拔引荐之意,自不必提,却说两人回转路上,因卸下了车马物资,身上轻便,便兴高采烈,信马由缰地走,大雪纷飞走到桃花遍地。一日行至扬州城,住了店,叫了酒菜到房内,先一人要了一角绍酒,尚甜言蜜语地喝着,又喝两角,便豪言壮语起来,等到半坛酒下肚,便胡言乱语了,嚷着要踏月,勾肩搭背地往店外走。偏生那天三月初一,月亮半个没见着,兴冲冲一路走到城郊外,竟忘了出来做什么了。四周围一派杂草丛生,枯树颓枝,只一座破庙立在那里,残垣断壁模样,山门也塌了。两人正唧唧哝哝地要掉头回去,忽然一阵夜风吹来,便听那破庙里隐隐传来女子哭叫声。袁郎有个毛病,师兄弟皆知的,他喝得多了就不叫罗信师兄,喊罗二。此时他便道:“罗二,你听着没有?”罗信点点头道:“像是个女人在哭。”侧耳又细听一回,打了个酒嗝道:“我看此事不对,啊,嗯哼,当去看一看的。”袁郎笑道:“这荒郊野外的,别是个女鬼吧。”罗信一拍胸脯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就是个鬼,你师哥我行得正走得正,也不怕会他一会!”说罢大步往庙里走去,走到半路打个趔趄。袁郎咧开嘴乐道:“我们罗二真豪杰。”也便跟了上去。
      两人进了庙,循声来至侧殿外,矮身蹲在窗下。罗信小心站起往破纸窗里一瞧,道一声:“不得了!”袁郎连忙也凑上来瞧。只见殿内柱子上三环五扣捆了一个妇人,外衣裙子都剥了扔在地下,身上只一块红肚兜,一条白的亵裤。旁边站着个五短汉子,肥头大耳,正手执软鞭,一记记抽在那妇人身上,那妇人便哭叫:“唉哟,莫打了,疼呀,快饶了奴家吧!”袁郎扒着窗沿嘿嘿一笑,道:“原来不是女鬼,是□□作祟哩。”罗信哪里还等得?奔至堂前,踢门而入,上去就反扭了那汉子的胳膊,夺过软鞭掷在地下,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反了你了!”扼住那汉子的手腕往胸前就是一领,那人便唉哟一声连退几步,不料踩上个香炉,往后跌去,正跌在香烛架上,铁签穿胸而过,浑身跳了两跳,竟是不动了,嘴角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袁郎走去蹲在地上查看,一面兀自红着脸嘟哝:“我看罗二是醉了。都交三鼓了,哪里来的天光呢。哟,我俩踏月来着,怎么也没见月亮呢?……唉哟,罗二,死啦。”罗信却竟奔那边柱子,将妇人解下,咄着舌头道:“大姐受惊。大姐穿衣裳。”那妇人松了手脚,袒着两条膀子,忽然柳眉倒竖,目露凶光,扬手先给了罗信一巴掌,叉腰骂道:“光天化日之下,反了你了!”罗信摸着脸,便发怔:“怎么我反了呢?”妇人将手一指,骂道:“我把你们两个小贼!不好好在家喝奶,竟喝了几杯猫尿来此撒野!却不是活的泼烦了怎的!好贼也,我实对你们说,你们犯了天大的事了。你道那里躺的何人?乃是县太爷的嫡亲三侄子!”
      这厢罗信只顾发怔,那厢袁郎不依了:“你这婆娘不知趣。凭他三侄子四侄子,可是他剥了你的裙子,可是我们救了你不曾?怎么连个谢字也没有,反倒骂起我们来了?”
      那妇人啐了一口道:“放你娘的大青天蓝月屁!听两出水浒就拿自己当个英雄!这是他给我买的衣裳,不叫他剥,叫你们剥么?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杀我情郎,我不与你们罢休!”
      罗信方才心下明白过来,酒也醒了大半,便道:“那妇人,你莫蛮不讲理。我问你,你说他是你的情郎,那你又是何人?”
      妇人道:“老娘是不戴头巾的男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姓俞名小环,年二十又四,家住扬州城外雷家村,有儿女一双,乃是雷家村里出了名的节妇!”
      罗信听了直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不守妇道与此人通奸在前,我失手将他打死在后,纵然他是什么三侄子,公堂之上众目睽睽天理昭昭,我也不怕与你当堂对质。你还有什么话,一同上了县衙再说吧。”
      袁郎闻言,把个蜡头去丢罗信,道:“罗二嘿,你傻啦?上了堂,这婆娘官卖跑不了,你却不见得便宜论个误杀。那横竖是个三侄子,难保不叫我这条小命也赔在你手上。咱俩就是死一块也变不了蝴蝶,图个什么?”
      那妇人旁的没听进去,“官卖”两字听得清楚,哇的便扑在尸首上哭了起来:“我的好情郎呀,狠心的三公子呀,如今你一走,奴家就要给官卖了咧。不知前世里几时烧了断头香,这辈子我要这般命苦,青春二十丈夫从军,命丧沙场,叫我从此守寡。我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拖得动一双儿女?上天见怜,蒙三公子你看中我,哪知好景无常,你就这么叫强盗给杀了,一句话也没落。你哪怕先对你那亲叔叔县太爷将我交代一句再走呢?拜了堂的睡在一起叫龙凤呈祥,没拜堂的睡在一起便官卖,真是岂有此理。难道睡法还有两样的么?天也……”
      那厢两人无暇睬她,却忙着内讧。罗信道:“好,你还能说酒话。你走,我不拖累你。你只回去同师父说,罗信不孝,先行一步泉下伺候我爹去了,来世再伺候他老人家!”
      袁郎这才一骨碌从地上站起,上前忙不迭道:“罗二哥,亲二哥,我醒了,我真的醒了。只是你莫意气用事,犯不着交了官办。这本是一笔糊涂账,如今在人家地头上,你又何必如此?”
      罗信却道:“杀人抵命,天经地义。我何惧之有?只是愧对了师父。”
      袁郎急得一跺脚,指着他恨道:“罗信!你忽然之间又穷讲究些什么!你我杀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再要这样,我不管你死活!”
      罗信便定定望向他,两眼竟是茫然。袁郎蓦地有些毛骨悚然起来,竟不由退了半步。罗信才要张口,冷不防那妇人冲了上来,抓着他又叫又跳:“你跟我回家!你跟我回家!连我和小子闺女一并杀了!我不活了!我活不了了!”见罗信又是望着那妇人怔怔,袁郎连忙将她推开,自己拉了罗信的手,连拽带拖急忙忙奔出破庙而去。
      跑过一里多路,两人方才停下,吁吁带喘,突然到了寂静之处,四只耳朵里皆惶惶地叫。罗信回头,目光由近至远地顺出去,仿佛在看自己跑来的路。袁郎盯了他片刻,见他仍旧神情木然,便道:“师哥,你我须连夜出城才得妥当。”罗信闻言,倏地收回视线,竟嘿嘿一声憨笑,道:“自然。”袁郎脑子里便嗡地一振。
      当夜两人快马出城,不歇不停往北到了淮阴界内,才稍作休整,也全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紧赶慢撵回了铁旗门,此事便一直藏掖着,再没向第三个人提起。后来偶有私下谈及,只道“惹了寡妇的火可了不得,没那个水与她浇”云云,三言两语哈哈一笑,竟仿佛将些不尴不尬不清不楚的情形俱已忘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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