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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惊蛰·迷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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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阳光在积雪上镀了层稀薄的金光,刺得人眼疼。
乌云庄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熏人。
叶婉凝慵懒的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月白常服松散系着,露出半截凝脂般的脖颈。卫良嘉跪坐在榻边矮几旁,正低声与向晚讲解情报卷宗的要诀。他声音温润,条理清晰,手中炭笔在纸上勾画,标注出各势力间的微妙关联。
向晚听得认真,那双总带着几分茫然的眸子此刻闪着光。
“良嘉。”叶婉凝忽然开口,目光仍望着窗外。
卫良嘉抬首:“庄主。”
“元芷的底细,查的怎么样了?”
“回庄主,只查到十二年前他流落洛阳街头,冻饿将死时被七尺山庄庄主夫人羊疏桐所救。谢旭孟见他根骨奇佳,便收徒亲传。但十二岁前的经历……”卫良嘉顿了顿,“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半点痕迹也无……”
叶婉凝眼波流转,突然望向向晚。
“向晚。”
向晚正盯着卷宗出神,被这一唤,肩头轻颤,连忙垂首:“庄主。”
“你是哪里人?”
向晚怔住,嘴唇动了动,却答不上来。
细看之下,他发梢竟泛着不寻常的暗红,像铁匠铺里淬过火的精铁,在光下透着诡异的暗芒。汉人中很少有这样的发色。
“属下……不知。”向晚声音微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十四岁前的事,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醒时已在宛州府衙内,府内的人都说我是流民,昏死在官道旁,被宛州太守救回家的。”
“今年几岁了?”
“回庄主,刚满十六……”
向晚便是那宛州太守的娈童,半年前,叶婉凝劫掠那二十万两黄金时一并带回,收为男宠。
卫良嘉忽的心中一动,下意识望向叶婉凝。却见她面上冷冷的,看不出情绪,但那双丹凤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叶婉凝不再追问,只淡淡“嗯”了一声,望向窗外。
卫良嘉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庄主,剑南盟那边,昝戎应该已经收到‘礼物’了。”
叶婉凝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他若不傻,此刻该去请南中二老了。”
“那两位老狐狸,可不好糊弄,万一看破……”
“要的就是他们看破。”叶婉凝指尖轻叩暖炉,发出细微的“叮”声,“看破了,才会疑心;疑心了,才会去查;查了,才会把水搅得更浑。”
她转过头,看向卫良嘉:“紫霞馆那边,安排妥了?”
“崔子尧昨夜入住城南的‘悦来客栈’。按计划,今早会‘恰好’听说白夫人失踪的消息。谢旭孟自然也会听到风声。”卫良嘉垂眸,“只是……同时挑动剑南盟、紫霞馆、七尺山庄,风险会不会太大?”
叶婉凝轻笑,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十二年前的血债,若让他们一家一家的还,岂不是太麻烦了些?”
窗外起风了,卷起檐下积雪,扑簌簌砸在窗纸上。
叶婉凝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像雪地里的刀光。
此时的剑南盟总坛,正堂的气氛凝如铁铸。
昝戎盯着案上那枚玄铁拜帖,指节攥得咯咯作响,手背青筋暴起。一夜未眠,他眼窝深陷,眼底血丝密布,眼底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父亲。”
昝承乾疾步而入,手中捧着一块染血的布料。他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讲!”昝戎声音嘶哑。
“别院那边,有新发现。”昝承乾将布料小心展开,铺在案上。
暗褐色的血污已经发黑,黏在细腻的锦缎上,触目惊心。布料边缘被利器整齐割裂,但剩余部分仍能清晰辨出暗纹——半朵盛放的莲花,花瓣层叠,蕊心处还绣着极细的金线。
紫霞馆崔家的独门徽记!
“山涧旁发现三具护卫尸体,皆是一剑封喉,伤口整齐,手法干净利落。”昝承乾声音发紧,“但蹊跷的是,这块布料是在其中一具尸体旁找到的,像是从凶手身上撕扯下来的。”
昝戎抓起布料,凑到眼前细看。
上等的蜀锦,那是堂妹昝以彤的最爱。因她紫霞馆馆主夫人的身份,故,馆内人人效仿穿蜀锦,如今,这蜀锦倒成了紫霞馆专属。再有,那半朵莲花绣工精湛,金线在烛光下泛着暗芒,绝非仿冒。
“现场脚印杂乱,有护卫的靴印,也有一种软底快靴的印迹。”昝承乾继续道,“快靴印从山涧一路往北,进了深山,轻功极佳,雪上只留浅痕。确如叶婉凝说的一般,往北去了……”
昝戎死死盯着布料,半晌,忽然冷笑:“软底快靴,踏雪无痕……谁有这样的功夫?我倒听说,乌云庄的副庄主孟听白,轻功了得……”
昝承乾一愣:“父亲是说,叶婉凝的人劫走了白夫人,又故意留下崔家的物证栽赃?”
昝戎将布料狠狠摔在案上,站起身,在堂内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叶婉凝昨日刚来,今日就出现崔家物证,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她这招贼喊捉贼,是要一石二鸟,既拿我剑南盟的万金,又挑动我与崔子尧相争!”
“可……”昝承乾迟疑,“若真是她栽赃,为何要用如此明显的物证?这岂非故意让人看破?”
昝戎脚步一顿。
是啊,太明显了。
除非……她就是要让人看破?看破了,才会疑心是栽赃;疑心了,才会去想谁在栽赃;想了,就会怀疑所有可能的人——包括崔子尧本人,是否在贼喊捉贼?
好深的心机!
昝戎背脊发寒,沉声道:“去请南中二老。立刻。”
半个时辰后,两位灰衣老者踏入正堂。
二人须发皆白,面容慈和,但那双眼睛——锐如鹰隼,清明透彻,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剑南盟三代元老,南中双绝:南松、南柏。
“盟主。”二人齐齐拱手,声音苍劲沉稳。
昝戎将布料递上:“二位请看此物。”
南松接过,指尖抚过布料裂口,眉头渐渐锁起。他看了片刻,递给南柏,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确是崔家专用蜀锦。”南松缓缓开口,“但这裁口……”他摇头,“太齐整了。”
南柏接过细观,指尖在平滑的边缘摩挲,半晌才道:“刀剑划破的布料,裂口该是毛边参差,纤维断裂不齐。可这边缘平滑如裁纸,分明是被人用利刃精心裁下,再故意撕出少许纤维,伪装打斗中撕扯的痕迹。”
昝戎心头一沉:“二位的意思是,有人设局栽赃?”
“十之八九。”南松沉吟道,“盟主,白夫人失踪本就蹊跷——门窗完好,护卫未惊,人却凭空消失。如今现场又出现崔家物证,这摆明是要挑动两家相争。”
“那幕后之人,所图为何?”
南柏与兄长对视一眼,缓缓道:“老朽斗胆一问——盟主近来,可曾与人结下不死不休的梁子?或是……握住了什么人的把柄?”
昝戎背脊一僵。
结仇?这些年剑南盟扩张,吞并小帮、断人财路,得罪的人何止百数。但那些蝼蚁,哪有这般缜密狠辣的手段?除非……
“二位可听说过乌云庄,叶婉凝?”
南氏兄弟齐齐摇头:“隐世多年,不闻其名。”
昝戎将玄铁拜帖推至二人面前:“昨日她持此帖登门,开口索要万金,称三日内寻回白夫人。二位……且看这印。”
南松接过拜帖,目光触及“惊蛰”二字时,瞳孔骤然收缩。南柏凑近一看,亦倒吸一口凉气:“惊蛰印?铸刀名匠袁震霆的私印。可,他同袁家村葬身大火已有十二年了,谁会用他的印?”
“正是。”昝戎声音发沉,“二位觉得,她会是袁家后人么?”
书房陷入死寂。
窗外风声呜咽,卷起残雪扑打窗纸,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寂静压抑。
许久,南松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极慎重:“盟主,十二年前袁家村那场火,剑南盟只负责外围封锁,并未入村。纵使她真是袁家后人,要报仇也该先找七尺山庄。为何……她先盯上了我盟?”
这正是昝戎最疑之处。
当年七大势力联手前往索要宝卷,但剑南盟只负责接应,连村子都没进。若论血债,怎么也轮不到剑南盟排第一。
“除非……”南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她手里握着剑南盟别的把柄。比血债更致命、更见不得光的把柄,这把柄足以牵动七家……”
昝戎心跳骤急,面上却不动声色:“何意?”
南氏兄弟对视,欲言又止。
“二位但说无妨。”昝戎强作镇定。
南松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忍:“老朽听闻……白夫人这些年,在盟中过得并不顺心?下人间偶有闲言,说夫人常于深夜独自垂泪……”
昝戎脸色骤沉:“胡言乱语!”
若叶婉凝真握着他欺凌寡嫂的实证——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一旦公之于众,添油加醋渲染一番,莫说盟主之位,他昝戎此生都将沦为江湖笑柄,人人唾弃!甚至会影响到其他六家声誉。
“砰”一声巨响,茶盏震倒,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案,濡湿了案上卷宗。
昝戎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血丝狰狞,无奈的冲南氏兄弟摆摆手。二人垂首不语,恭敬退出。
“报——”门外忽传来急呼,打破死寂。
一名护卫踉跄冲入,“盟主!七尺山庄三弟子元芷到访,已至庄门!”
昝戎瞳孔骤缩。
七尺山庄?这个时辰来做什么?
他强撑起身,整了整衣袍,压下翻涌的心绪:“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道挺拔身影踏入正堂。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一袭月白长衫纤尘不染,以浅棕革带束腰,勾勒出劲瘦腰身。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肤色是塞外胡人特有的冷白,微卷的褐发在烛光下泛着淡淡金泽。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看似懒散不羁,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扫过堂内时,却锐利如刀,周身散发着掩不住的贵胄之气。
元芷拱手,从容不迫:“晚辈元芷,见过昝盟主。”
昝戎目光如刀,上下打量他:“谢掌门让你来做什么?”
元芷自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家师只让晚辈送信,说盟主看了自会明白。”
昝戎拆开,抽出信纸。
纸上仅一行墨字,铁画银钩,是谢旭孟的亲笔:崔白有一子。
五个字。
只有五个字。
昝戎却像被五记重锤狠狠砸在胸口,呼吸骤然窒住,脑中嗡鸣炸响!他猛地撑案起身,力道之大,震得案几“嘎吱”摇晃,茶具叮当乱响,那杯泼剩的残茶溅出,濡湿了袖口。
崔白——崔子尧与白若梅?!
谢旭孟从不开这种玩笑。他送来这五个字,必是握住了确凿证据!
元芷神色不变,仿佛没看见昝戎的失态,只淡淡道:“家师还让晚辈带句话——乌云庄叶婉凝来历诡谲,所图非小。盟主与之周旋,务必留足七分戒心,切莫被人牵着鼻子都,当了刀使。”
言罢,再次拱手:“话已带到,晚辈告辞。”
不等昝戎追问,他已转身离去,消失在廊外光影中。
来去如风,干脆利落。
正堂死寂。
昝戎仍死死攥着信纸,指节惨白,手背青筋虬结。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那五个字在眼前不断放大、扭曲,像毒蛇啃噬心神。
崔白有一子……崔白有一子……
若真如此,那孩子现在何处?多大年纪?崔子尧知不知道?白羽又知道多少?白若梅婚前居然生过孩子?
无数疑问在脑中翻搅,搅得他头痛欲裂。
“报——”
门外又传来急报,护卫的声音透着恐慌:“盟主,紫霞馆崔馆主到了。只带一随从,轻车简从,已至庄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