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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惊蛰·雪夜 ...

  •   始光二年,惊蛰,洛阳。
      雪下得正紧。
      鹅毛般的雪片在风中打着旋儿,扑簌簌砸在剑南盟洛阳总坛的朱漆大门上。门楣上“威震蜀中”的金匾积了厚厚一层白,像戴了孝。
      九进九出的宅院,此刻灯火通明。
      正堂内,盟主昝戎第三次摔了茶盏。
      “废物!全都是废物!”他赤红着眼,一把揪住跪在眼前的探子衣领,“三百多人找了整整一天,连个影子都没摸到?我养你们何用?!”
      探子的喉骨咯咯作响,脸色紫胀。
      堂下十六位分舵主噤若寒蝉。一天了——剑南盟前盟主夫人、江湖第一美人白若梅,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偌大的洛阳城。门窗完好,护卫未惊,妆台上的胭脂盒甚至都没合拢,床榻锦被还留着人躺卧的痕迹,唯独人不见了。
      昝戎微微泛红的胡须,轻轻颤着。手中紧攥一截白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绢上赫然写着:“三日后,以千金换白若梅。否则,尔丑事,遍传洛阳城。”
      “丑事”二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昝戎脊背生寒。
      “父亲息怒。”大公子昝承乾飞跑进殿,硬着头皮上前:“父亲,在别院外墙下……发现了此物。”言毕,捧上一物。
      昝戎一把夺了。
      是半截玉簪。
      羊脂白玉,簪头雕着缠枝梅花,断口参差,沾着已经发黑的血渍。
      昝戎认得这簪。这是白若梅嫁入昝家时戴的,是大哥昝腾送与她的定情之物,这些年从未离身。
      “在哪发现的?”昝戎声音嘶哑。
      “西墙根下。”昝承乾声音发涩,“墙头有攀爬痕迹,但……痕迹很轻,轻得不像是人踩出来的……”
      堂内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踏雪无痕!
      江湖上能做到这一步的,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个人。这些人要么是隐世不出的老怪物,要么是雄踞一方的宗师。谁会来劫一个深居简出、与世无争的寡妇?
      “嗖——”
      一道黑影破空而来!
      众人慌忙闪避,抬眼却见一枚玄铁拜帖已死死嵌在殿内柱子上,入木三分。
      殿外护卫如箭般窜出,将正堂围得水泄不通,“谁敢擅闯剑南盟,格杀勿论!”
      二公子昝承坤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运劲拔下拜帖奉上。
      玄黑底色,银线勾勒狰狞的乌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翻开,里面只有一行铁画银钩的字,是用剑刻出来的,透着一股凛冽杀气:
      “三日内,寻回白夫人,酬:万金。”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盖着一枚小小的朱砂印——印纹是一柄剑的轮廓,剑身刻着两个古篆小字:
      惊蛰!
      昝戎盯着那枚印,忽觉胸口发闷,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认得这柄剑——这是洛阳铸刀名匠袁震霆的扬名之作,“春雷乍动,万物复苏”,也是游方散人“节气剑法”春剑的杀招。
      十二年前,西北那场大火后,袁家村全村覆灭,无一人生还……“惊蛰”也再未现世。
      这惊蛰笺是……
      “不知是哪位江湖同道?现身吧!”
      昝戎话音刚落,一阵清冽笑声在夜空中炸开。
      那笑声竟比风雪还冷,众人“噌噌”纷纷亮出兵刃。
      只觉一阵冷风卷雪袭来,雪落定,一女子已站在殿外院中。
      她一袭月白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绝的下颌和淡色的唇。身后一左一右立着两道身影:
      左侧是个白衣如雪的青年,腰佩长剑,眉目如画——司剑郎阮亭书。
      右侧是个青衣公子,面容俊朗,温润如玉,手捧暖炉——司情报郎卫良嘉。他体弱畏寒,此刻脸色有些苍白,但站得笔直。
      两人身后还站着三人:
      一袭蓝衫的夏司纯,健硕孔武;黑衣青年顾泽希,冷面寒眸;紫衣少年向晚,目含秋水。三个各个怀抱长剑。
      五个男人,众星拱月般护卫着那女子。
      这景象在江湖上堪称惊世骇俗。
      昝戎看见这阵仗,愣了一瞬,随即嗤笑:“叶庄主?!”
      豫州三大恶人之首,乌云庄庄主叶婉凝——这名字近来在江湖上响得邪门。没人知道她的师承来历,只知她一人劫掠宛州太守二十万两黄金,还掳了太守的娈童,被多路高手追杀却无人能伤她半分。三个月前入洛阳,建乌云庄,专接别人不敢接的麻烦事。要价高,手段狠,但偏偏桩桩都办得漂亮。
      她怎会有惊蛰印?
      难道她跟袁家有关?
      昝戎上下打量起叶婉凝,她约莫二十多岁,若那袁家女儿活着,也该是这个年岁了。
      不可能啊,当年的大火无一人生还……
      叶婉凝纤指轻抬,缓缓掀开兜帽。
      风雪卷起她的长发,露出一张让所有人呼吸一滞的脸——那不是白若梅那种倾国倾城的艳,而是一种冷到极致、美到锋利的脸。一双丹凤眼,眼波流转间透着显而易见的厌烦与疏离,带一种天生的、不容亵渎的高贵。看人时像刀锋刮过骨头,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
      “昝盟主。”她声音清凌凌的,像冰棱敲击玉盘,“条件已开。你,应,是不应呢?”
      昝戎不由冷笑,绑匪要价千金,这叶婉凝竟要万金,口气不小,“哼,我剑南盟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乌云庄插手,送客!”
      “是吗?”叶婉凝冷笑。
      随即,一物“嗖”的一声袭向昝戎。
      昝戎一个侧身,稳稳接住。
      是半块羊脂玉佩,质地与那断簪一模一样,断口崭新,边缘还沾着未洗净的血渍。
      “三百多人找了一天,一无所获,怎还有脸拒旁人的好意?”叶婉凝语气里满是嘲讽,“白夫人贴身之物。从城西翠微巷的积水里捞出来的。当晚,有人看到有辆青蓬马车往北去了,莫不是往陇右去?赶车的是个驼背老头,右手缺三根手指——昝盟主应当认得。”
      昝戎脸色瞬间惨白。
      昝承乾失声道:“昝老七?他三年前就暴毙——”
      “死没死,掘坟看看不就知道了?”叶婉凝抚掌轻笑,“有趣有趣,死人复活,竟还绑架一个寡妇。难不成,这剑南盟当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胡说八道!”昝戎怒吼,但握着玉佩的手在抖。
      叶婉凝不再看他,而是转身走下石阶。月白斗篷在风雪中划开一道弧线,像劈开浊世的刀。
      “若三日后我接不到昝盟主的三成酬金,第四日,就算给我十万金,这活儿,我也不接,告辞!”
      她停在长街中央,回头。檐下灯笼的光映在她眼底,跳动着冰冷的火焰。
      “不妨再告诉昝盟主一件事,白夫人失踪前,找过我,央我帮她寻人,许我千金……难道,白夫人被掳,竟与此事有关?”
      她话里的寒意,比风雪更刺骨。
      寻人?
      寻谁?
      昝戎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抹月白消失在长街尽头。五个男人如影随形——阮亭书、顾泽希按剑殿后,卫良嘉为她撑起油伞,递上暖炉,夏司纯与向晚前方开路。
      井然有序,训练有素。
      “这女人……”昝承乾颤声道,“她怎知昝老七的事……”
      “闭嘴!”
      昝戎一拳砸在门柱上,梁上积尘簌簌落下。他低头看着掌心那半块玉佩,又看看拜帖上“惊蛰”二字。
      丑事?
      寻人?
      昝老七?
      他只觉胸口阵阵发闷,喘不上起来。

      ***

      洛阳城西,乌云庄。
      马车从侧门驶入,叶婉凝刚下车,卫良嘉便递上一叠纸页。
      “庄主,”他声音温和,“这是三大家族的近期动向。昝戎还在犹豫是否合作,但被长老会逼得紧;紫霞馆正在为崔傲雪筹备及笄礼,崔子尧如今人在洛阳;陇右白羽上个月秘密见了北魏使臣。”
      叶婉凝接过,边看边往书房走:“北魏使臣?谈了什么?”
      “疑似……商议购买军械。”卫良嘉跟随在她身侧半步后,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另外,七尺山庄谢旭孟的三徒弟元芷,昨日游历归来了。”
      叶婉凝脚步微顿。
      七尺山庄能作为四大家族中最耀眼的存在,多亏了五个徒弟。掌门谢旭孟虽依仗“斩魂剑”独步武林,却仍不及徒弟们名头盛。尤其是这位三徒弟元芷,自创的“梨花落”剑法,在去年的武林大会上一举夺魁。
      “查他。”叶婉凝抬脚进殿,“我要知道他的全部底细。”
      “是。”卫良嘉应道。
      叶婉凝脱下外氅,躺在软榻上,见卫良嘉欲语还休,“还有事?”
      卫良嘉跪坐到榻前,自袖中取出一小瓷瓶:“这是我与南门庄主新配的‘养心丸’。你这几日劳神太过,每晚服一粒,有助于……”
      叶婉凝颔首,卫良嘉便取出一粒送到她唇边。
      朱唇轻启,含了那丸药,以温酒送服。
      “你脸色不好,连日来辛苦了,明日起,这些琐事便交代下去,你休息一阵。”
      “不妨事。”卫良嘉微笑,眉眼顺从,“属下虽无武功,好在脑子够用,情愿为庄主分忧。庄主的大事要紧。”
      叶婉凝眼带笑意,伸手抚向那俊美的面。
      卫良嘉跟了她四年,从二十二岁那个建康城丞相府里的卑微仆人,到如今乌云庄的大管家、情报首脑。
      想当年,卫家何等荣耀,门前的柱子上都有五色宝石点缀。只可惜楼高被风催,一朝失势,卫良嘉便从备受宠爱的名门贵公子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若不是叶婉凝出手相救,只怕他现在还被世家子弟随意打骂羞辱。
      他永远这样——安静、周全。总是默默做好一切,却从不邀功,也从不越界。
      有时,叶婉凝甚至觉得,他太过完美了。
      完美得像……戴着一张面具。
      “庄主。”
      顾泽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剑南盟那边有动静了。昝戎派了三批探子盯着我们,要不要……”
      “不用。”叶婉凝依旧笑着,玉指在卫良嘉脖间游走,“让他们看。正好让全洛阳、全武林都知道——乌云庄来了。”
      风雪自窗缝灌进来,吹动案上那张拜帖的副本。
      “惊蛰”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朱红色,像干涸的血。
      十二年了。
      从那场冲天大火到与母亲一路逃奔,从拿着昝腾手书到处投奔无门,从建康城破庙里眼睁睁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从她握着“惊蛰”剑跪在雪地里发誓……
      十二年了,她走过的每一步,都踩着血。
      而今,她终于回来了。
      看着墙上的惊蛰剑,心头一阵闷闷的痛。
      她一把掐了卫良嘉的脖颈,猛地往前一拉,便吻上了他的唇……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咚,咚,咚。
      三更天了。
      雪越下越大,将整座洛阳城裹成一座巨大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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