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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调试与杂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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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调试与杂音
县大赛的日期如同一道无声的界碑,矗立在日历上。时间并未因潜在的威胁而放缓,反而在密集的排练、安保推演和内心的微妙调试中,流逝得飞快。
绿间真太郎对排练的要求达到了新的高度。如果说预选赛的目标是“无菌的精准”,那么对于更专业评审云集的县大赛,他要求的是“精准之上的微光”。他不再满足于池在既定“弹性区间”内的安全发挥,开始要求他在某些经过严格计算的节点,尝试注入更鲜明的“倾向性”。
“这里,”绿间指着乐谱上一处标注了“疑问与探寻”的段落,“我需要一个明确的‘上扬’感,不是音高,是音色和乐句走向给予听者的心理暗示。你之前的处理太‘平’。”
池看着那些抽象的术语。“具体参数?”
绿间推了推眼镜:“没有现成参数。这是模糊指令。需要你根据自己对‘上扬’和‘探寻’的理解进行具象化,然后我们通过反复演奏来校准,找到最佳表现点。”他将选择权下放了一部分,但加上了严格的校准环节。
理解?具象化?池感到一丝滞涩。他尝试调动内心的“锚点”。当他将意识沉入那片温暖坚实的存在,并试图向它传递“上扬”与“探寻”的意象时,“锚点”传来了模糊的反馈,更像是一种准备好了的“倾听”状态,而非具体的答案。它似乎是一个反应器,而非指令库。
他只能根据自己有限的认知去尝试——想象破土而出的幼芽(上扬?),或者黑子哲也那双平静却似乎总在观察着的冰蓝色眼睛(探寻?)。然后,他将这些模糊的意象转化为手指和琴弓上细微的力度变化与节奏伸缩。
第一次尝试,绿间听完后沉默了几秒。“方向正确,但‘语言’模糊。上扬感有,但动机不清晰。再来,尝试更‘肯定’一点的开端,哪怕因此显得有点笨拙。”
笨拙?池很少将这个词汇与自己关联。他调整了起奏的力度,让声音的诞生更带有一点“冲撞”感。
“好了一些。但中段又滑回平滑了。保持住那个初始的‘冲劲’,让它贯穿整个乐句,即使最后回落,也要带着那个冲劲的余韵。”
一遍,两遍,十遍……绿间像一个严苛的调音师,用精准的语言描述着池每次尝试中那难以捉摸的“偏差”,引导他不断逼近那个只存在于绿间听觉构想中的、完美的“表现点”。这个过程比单纯执行固定参数艰难百倍,它要求池不断调动内在的、未被明确编码的“感觉”,并将其与外在的、物理的演奏技术精确对接。有好几次,池感到一阵罕见的思维“过热”,仿佛运行了不兼容的软件,内部逻辑产生冲突。
但奇妙的是,随着这种“调试”的深入,他体内那个“锚点”的反馈,似乎也在慢慢变得……敏锐。它开始能更清晰地区分池不同尝试带来的细微差别,并在某些瞬间,发出极其微弱的“共鸣”或“阻滞”感,仿佛在无声地提示:“这个方向更接近‘真实’。” 虽然这提示依然模糊,却成了池在这片感觉迷雾中,一个来自内部的、珍贵的参照系。
午休时,池带着两份麦茶走向庭院。天气转凉,树叶边缘开始染上金黄。黑子哲也一如既往地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文库本。
池将麦茶递过去。黑子接过,道谢,然后看向池:“藤原君最近,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池坐下:“哪里不一样?”
黑子思考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更像……‘在思考’了。以前是‘在执行’。现在,好像在消化什么很重的东西,连带着动作和表情,都多了一点……‘阻力’。”
阻力。这个词精准地描述了池近期的状态。与绿间在音乐感觉上的磨合,对体内“锚点”的探索,对未知威胁的戒备,以及应对本丸日益紧绷的气氛,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无形的“阻力”,让他一贯流畅无碍的行动模式,出现了微不可查但确实存在的“凝滞感”。
“算是吧。”池没有否认。他喝了一口微温的麦茶,甜度适中,但不如本丸手作的茶饮层次丰富。
“是因为县大赛?”黑子问。
“一部分。”
黑子合上手中的书,封面是《银河铁道之夜》。“绿间前辈对这次比赛很看重。虽然他从来不说,但能感觉到。篮球部的大家,每个人面对重要的比赛,状态也会改变。有的会更锋利,有的会更沉默,有的会焦躁。”他顿了顿,“藤原君的改变,和他们都不同。不是更锋利或更紧张,是更……‘深’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很深的地方被搅动上来。”
很深的地方。池握着麦茶罐的手指收紧了些许。黑子的观察力,有时精准得可怕。
“搅动上来的东西,未必都是好的。”池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但也未必是坏的。”黑子平静地接道,“就像池底的泥沙被搅动,水会暂时浑浊,但或许能带走一些陈年的淤积,让水变得更干净,或者……露出底下埋藏了很久的东西。”
露出埋藏的东西。池的心脏,因这句话而轻轻一颤。他体内的“锚点”,算不算被搅动上来的、埋藏已久的东西?
“我有时会觉得,”黑子继续说道,目光投向远方,“藤原君你,好像一直生活在另一个频率里。和我们这里的节奏,总有点微妙的错位。最近这种错位……好像变得更明显了。不是因为你不合群,而是因为你内部的那个‘频率’,似乎自己在加强、在变化。”
频率。错位。池默然。黑子无意中触碰到了真相的核心。他确实来自另一个“频率”——刀剑与灵力的世界。而最近的变化,无论是“锚点”的诞生,还是对音乐中“自我表达”的艰难摸索,都像是在他固有的“非人频率”上,叠加了一层新的、陌生的“人性频率”的谐波。两者尚未调和,自然会产生“杂音”和“错位”。
“这让你困扰吗?”池问。他第一次在意起一个人类对他状态的感受。
黑子摇了摇头:“不。只是观察到而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频率。能够保持自己的频率,不被周围完全同化,是很困难,也很厉害的事情。”他看向池,眼神清澈,“我只是有点好奇,当藤原君内部的频率变化到某个程度时,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这句话在池心中回荡,与体内“锚点”的搏动隐隐呼应。他不知道答案。
排练的间隙,池从音乐教室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篮球馆的方向。有时能看到“奇迹的世代”训练的身影,青峰大辉疾速突破的残影,绿间真太郎三分线外稳定的出手(即使在音乐部加练后,他的篮球训练也从未松懈),紫原敦巨大的身躯在篮下造成的压迫感。他们的“频率”是外放的、充满力量与竞争性的。而黑子的频率,是安静的、观察的、连接的。
那么他自己呢?他的声音,最终会是什么样子?
回到本丸,药研的调查报告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进展。通过对“褶皱”数据的反复榨取和与本丸古老记录(部分来自平安时代甚至更早的刀剑记忆碎片)的比对,药研提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假设。
“那种对‘存在感’层面的干涉,以及高度信息态的特性……与古早记载中,某些‘高位概念存在’或‘纯粹信息生命体’的侧面描述,有不足百分之五的相似点。”药研的声音在加密通讯频道里显得格外沉重,“但这仅仅是理论上的、最糟糕的可能性之一。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类存在会介入现世或时间线,更遑论针对个体审神者。”
高位概念存在?信息生命体?这些词汇超出了池的认知范畴,但其中蕴含的“非实体”、“规则层面”的意味,让他本能地警觉。如果敌人是这种东西,那么物理层面的护卫和结界,效果可能极其有限。
“加强灵力层面的屏蔽与混淆,尤其是主君灵基特征的‘信息投影’。”三日月的指令传来,依旧平稳,“同时,继续观察。对方既然对‘声音’和‘存在’感兴趣,那么县大赛的舞台,或许会让我们看到更多。”
对“声音”和“存在”感兴趣。池想起自己演奏时体内“锚点”的震颤,以及窥视者出现和消失的时机。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吸引?
夜晚,池没有进行高强度的技巧练习。他坐在音乐室的地板上,将大提琴平放在膝头,像抚摸沉睡的伙伴。他闭上眼睛,不是去“听”或“想”,只是去“感受”。感受琴身木质的纹理,感受琴弦轻微的张力,感受自己指尖的温度,感受体内“锚点”那稳定而温热的存在。
然后,他用极轻的力度,拨动了一根琴弦。
“铮……”
单一的、纯净的、几乎无表情的振动音,在安静的室内散开。
池仔细聆听这个声音,也感受着“锚点”对这个声音的反馈。平静,接纳,无特别共鸣。
他换了一种方式,让手指在拨弦的瞬间加入一个极其微小的横向滑动。
“滋……铮……”
声音的起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杂质”,一个短暂的、不和谐的摩擦噪声,然后才是干净的乐音。
就在这丝“杂质”出现的瞬间,池体内的“锚点”,传来了一丝极其清晰的、愉悦般的细微震颤!仿佛这个不完美的、带着摩擦感的起始,比之前那个纯净的声音,更让它感到“亲切”和“真实”。
池愣住了。他反复尝试了几次。纯净的拨弦,“锚点”反应平缓。加入各种微小“杂质”(力度不均、起始点偏移、指甲的轻微刮擦)的拨弦,“锚点”的反馈就会变得活跃、清晰,甚至带着鼓励般的温热。
它喜欢“杂音”。喜欢不完美。喜欢声音诞生过程中,那些无法被乐谱记载的、属于演奏者个体独有的、微小的“意外”与“痕迹”。
这发现让池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好像,终于摸到了一点与这个新生“自我”沟通的门径。绿间想要他在音乐中注入的“倾向性”和“微光”,其根源,或许就藏在这些被精心控制的“杂音”与“痕迹”之中。
不是情绪,不是故事,而是存在本身不可避免的“摩擦系数”。
他抱起琴,试着拉奏一段简单的旋律。这一次,他不再刻意追求绝对的平滑和精准,而是允许自己的手指在按弦和运弓时,保留一点点生理性的、自然的微小颤抖和力度波动,允许琴弦在振动时发出一点点木头与金属固有的、细微的“呼吸”杂音。
音乐流淌出来,不再冰冷光滑,而是带上了一种极其细微的、活物般的“质感”与“温度”。它依然准确,但准确之中,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属于“藤原池”这个个体的、真实的“触感”。
池停下,感受着体内“锚点”传来的、清晰而温暖的共鸣。它像终于被正确频率唤醒的乐器,发出了愉悦的嗡鸣。
窗外,本丸的月色清冷。远处传来极轻微的、刀剑巡逻时衣料摩擦的窣窣声。
池抱着琴,坐在一片由微弱杂音唤醒的、内在的温暖共鸣之中。
前路未明,威胁暗伏。但在此刻,他至少找到了与自身深处那新生部分和谐共处的方式——接纳并控制那些不可避免的、属于他自身的“杂音”。
这或许,就是他即将在县大赛舞台上,尝试发出的、“更深”的声音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