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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银家寨的传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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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深山,云雾缭绕。
从九洲市出发,火车转汽车,汽车转摩托,最后还要徒步三个小时的山路。
银悠然已经很久没走过这条路了,但身体记忆还记得——记得哪块石头容易打滑,记得哪段路有蛇虫,记得转过第几个弯会看到寨门。
傍晚时分,她终于看到了那棵标志性的千年榕树。
榕树枝繁叶茂,气根垂落如帘,树冠遮天蔽日。树干上系满了红色的布条,那是寨民祈福的象征。
而在银悠然的视野里,榕树周身环绕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这是受寨民世代香火供奉形成的“灵光”,能庇佑一方水土。
榕树后,就是银家寨的寨门。
说是寨门,其实更像一个天然形成的石拱门。两侧石壁上刻着古老的符文,历经风雨侵蚀已经斑驳,但在灵者眼中,那些符文依然散发着微弱的能量波动。
银悠然站在寨门前,深吸一口气。
八年了。
十八岁离开时,她以为再也不会回来。她想当个普通人,想过平凡的生活,想逃离这个承载着太多秘密和使命的地方。
可现在,她主动回来了。
为了活下去。
她迈步走进寨门。
穿过石拱门的瞬间,周围的景象微微扭曲了一下——那是寨子的护寨结界,普通人根本进不来,只会一直在山路上打转。
眼前豁然开朗。
银家寨坐落在山谷中,依山傍水,吊脚楼错落有致地建在山坡上。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寨民穿着传统的蓝黑色服饰,在田间地头忙碌,看到银悠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
“是银子回来了!”
“银子长这么大了!”
“族长出寨子了,快去告诉大长老!”
热情的声音此起彼伏。银悠然一一点头回应,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些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婶姨,八年未见,他们还是那么亲切。
可她知道,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叙旧。
她沿着青石板路向寨子深处走去。路两旁种满了草药,有些她能叫出名字:艾草、菖蒲、桃叶、朱砂根……都是驱邪镇灵的药材。
路的尽头,是寨子里最高的一栋吊脚楼。
那是大长老银素心的居所,也是银家祠堂所在。
楼前站着一个身影。
银悠然停下脚步。
那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花白,在脑后盘成发髻,用一根银簪固定。
她穿着深蓝色的土布衣裳,外面套着件绣有复杂符文的马甲,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
虽然年岁已高,但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
银悠然的外婆,银素梅。
“外婆。”她轻声唤道。
银素梅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欣慰,有担忧,有心疼,还有……深深的不舍。
“回来了。”银素梅的声音有些沙哑,“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银悠然走过去,“外婆,您身体还好吗?”
“老样子。”银素梅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瘦了。在外面吃得不好?”
“没有,就是学业忙。”
两人对视着,一时无言。
最后还是银素梅先开口:“大长老在祠堂等你。”
“大长老,她……”
“她知道你回来了。”银素梅顿了顿,“银子,外婆有几句话要说。”
“您说。”
银素梅握紧拐杖,声音压得很低:“大长老是你亲外婆,但她首先是银家寨的大长老。在她心里,寨子的传承、往生之门的封印,永远排在第一位。你要记住这一点。”
银悠然听懂了话里的意思:“外婆是让我……不要对大长老抱太多感情期待?”
“不是不期待,是要明白她的立场。”银素梅叹气,“你这次回来,是要接受完整传承,为三个月后的血月之夜做准备。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很艰难。姐姐她不会因为你是我养大的,就对你手软。”
“我明白。”银悠然点头,“外婆,我来之前就想清楚了。我会尽力,但也不会轻易认命。如果注定要牺牲,那我认。但如果有一线生机,我一定会抓住。”
银素梅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眼眶有些发红。
“好孩子……比你妈妈坚强。”她转过身,“走吧,我带你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吊脚楼。
一楼是堂屋,正中央供奉着银家先祖的牌位。最上面的牌位上写着:银氏三娘之位。
银三娘。
银悠然的视线在那牌位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看向牌位前站着的那个人。
大长老,银素心。
她和银素梅有七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银素梅温和慈祥,而银素心……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冷硬,不带多余的情感。
她比银素梅看起来年轻些,头发还是黑的,只在鬓角有几缕银丝。但实际上,她穿着和银素梅相似的服饰,但马甲上的符文更复杂,银簪也更精致。
此刻,她正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先祖牌位。
“银子来了。”银素梅说。
银素心缓缓转过身。
她的眼睛和银杏很像,都是那种细长的丹凤眼。但银杏的眼睛温暖明亮,而银素心的眼睛……深得像古井,看不清情绪。
“悠然。”她开口,声音平直,“八年了。”
“大长老。”银悠然用了正式的称呼。
银素心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点了点头:“你母亲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是。”
“那你应该知道,你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
“我知道。”
“很好。”银素心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她,“十八岁离开时,你的能力只觉醒了三成。现在呢?”
银悠然想了想:“大概五成。”
“五成不够。”银素心说,“要完成封印,至少要九成。而剩下的四成,需要用三个月的时间强行激发。”
“强行激发……会有代价吧?”
“当然。”银素心毫不避讳,“可能会损伤你的魂魄,可能会缩短你的寿命——如果你还有寿命的话。但反正三个月后你就要献祭,这些代价也就不重要了。”
她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冷静。
银悠然心里一阵刺痛,但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明白。”
“你不恨我?”银素心问。
“恨有用吗?”银悠然反问,“命运如此,恨谁都没用。我只想尽可能做好准备,尽可能……找到别的办法。”
银素心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但眼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瞬。
“你比你母亲有骨气。”她说,“当年银杏知道真相后,只会哭,只会逃避。而你,选择面对。”
“因为逃避没用。”银悠然说,“族长,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银素心转身,“今天你先休息,熟悉一下环境。晚上来祠堂,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银三娘留下的手札。”银素心说,“六百年前,她封印往生之门时写下的记录。里面可能有……你想要的‘一线生机’。”
银悠然眼睛一亮。
银素心摆摆手:“去吧。素梅,带她去客房。”
“是。”
银素梅带着银悠然离开祠堂,来到一个两层下楼前,把她带到了二楼的一间客房。
房间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后山,能看到满山的竹林。
“你小时候住的那间房还留着,但大长老说,这次你住客房。”银素梅边铺床边说,“她说你需要静心,不能有太多回忆干扰。”
“大长老想得很周到。”银悠然说。
银素梅停下动作,回头看她:“银子,你……真的不怨吗?”
“怨什么?”
“怨命运,怨银家,怨大长老……怨我们所有人都瞒着你。”
银悠然在床边坐下,看着窗外的竹林。
“怨过。”她诚实地说,“在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担这些?但后来我想通了——没有为什么,就是命。就像有人天生残疾,有人生来富贵,有人一生顺遂,有人坎坷不断。我只是恰好生在了银家,恰好是纯血,恰好赶上了六百年的周期。”
“你能这么想,外婆就放心了。”银素梅坐下来,握住她的手,“但银子,外婆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姐姐……她不是不疼你。”银素梅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你十岁觉醒,昏迷半年,是姐姐日夜守着你,用她的精气为你续命。你醒来后,她隐在暗处亲自教你灵术,把毕生所学都悄悄传给你。她只是……不擅长表达感情。”
银悠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在银家寨那八年,大长老确实对她很严厉,虽眼里有不忍,但依然没有手软。
别的孩子犯错可以原谅,她犯错就要加倍的惩罚。别的孩子每周都有一天可以玩耍,但她必须每天学习、训练。
但她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严厉背后,确实藏着某种期待。
期待她变强,期待她能活下去。
“外婆,大长老她……经历过什么?”银悠然问,“为什么她这么……冷硬?”
银素梅沉默了很久。
“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外族人。”最后她说,“那是个汉族学者,来寨子里做民俗调查。素心当时是族长继承人,本来不该动情,但她还是陷进去了。后来她怀了孩子,就是银杏。”
银悠然静静听着。
“寨子里的规矩,族长必须是纯血银家人,不能与外族通婚。素心面临选择:要么放弃族长之位,跟那个男人走;要么放弃爱情,留在寨子。她选择了前者。”
银素梅叹气,“跟着那个男人离开后,没过多久她就自己回来了,说是被那个男人骗了,在寨子里独自生下银杏,交给我抚养,然后去守了宗祠二十年,这期间她除了修炼、化灵,没有迈出银家祠堂一步,最终感动了上一任大长老,后来继承了大长老之位。在我们银家,族长管理偌大的银家,是寨子里绝对的掌权者,而大长老是银家的灵者信仰,无可撼动的存在,与族长各司其职。”
银素梅叹了一口气,“进入宗祠之后,她就封闭了自己的感情,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守护寨子和封印上。”
所以大长老不是天生冷漠。
是被伤过,然后选择用冷漠保护自己。
“那银杏的父亲……后来呢?”
“不知道。”银素梅摇头,“素心不让我们打听。但我想,她心里一直没放下。”
银悠然突然理解了大长老。
一个被欺骗了感情的女人,一个明知外孙女要牺牲,却不得不亲手训练她的女人。
她活得比谁都痛苦。
“我明白了。”银悠然轻声说,“外婆,您放心吧,这次我会好好跟着大长老学习的。”
“好孩子。”银素梅拍拍她的手,“你先休息,晚饭时我来叫你。”
外婆离开后,银悠然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身体很累,但脑子很清醒。
银三娘的手札。
一线生机。
她会找到的。
一定。
晚上七点,祠堂。
油灯摇曳,在墙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银素心站在供桌前,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手札。
手札的封皮是深褐色的牛皮,边缘已经磨损,用麻线粗糙地缝着。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是交错的线条,像门,又像漩涡。
“这就是银三娘的手札。”银素心说,“六百年前,她带领钦天监队伍西行,寻找往生之门。这本手札记录了她一路的见闻,以及最后封印的过程。”
银悠然接过手札,手指触碰到封皮的瞬间,一股古老而强大的能量顺着指尖涌入。
她眼前一花。
恍惚间,她看见了一个场景:
茫茫沙漠,烈日当空。一支队伍在沙丘间艰难行进。
队伍最前方,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骑在骆驼上,她的头发编成无数细辫,在风中飘扬。
女子回过头,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和银悠然有五分相似。
银三娘。
她看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眼神坚定,嘴唇翕动:
“门已找到,钥匙未成。六百年后,血月再临时,当有后人承我之志。切记:封印非永恒,牺牲非唯一。若有真心相护者,或可改命……”
画面戛然而止。
银悠然回过神,发现自己还站在祠堂里,手札已经在银素心手中。
“你看见了?”银素心问。
“看见了一段……记忆。”银悠然说,“银三娘说,封印非永恒,牺牲非唯一。若有真心相护者,或可改命。”
银素心眼神微动:“这是手札里没有的内容。”
“没有?”
“对。我研究这本手札三十年,从未见过这段记忆。”银素心盯着她,“看来,银三娘留下了只有纯血后人才能触发的传承。”
她把手札重新递给银悠然:“你拿着,今晚仔细看。明天开始正式训练。”
“是。”
“还有一件事。”银素心说,“你从九洲市带回来的那本书,给我看看。”
银悠然一愣:“什么书?”
“别装傻。”银素心的眼神锐利,“沈默声封印的七本书之一,你肯定带回来了。”
银悠然沉默了几秒,从背包里取出那本《梦溪录》。
她确实带回来了。离开学校前,她深夜潜入古籍区,避开了所有监控,取走了这本书——用的是银家寨的隐匿符。
“您怎么知道的?”
“你身上有那本书的气息。”银素心接过书,翻开,“沈默声……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他居然想用这种方法保存《灵知录》第七卷。”
“族长认识他?”
“不认识,但听说过。”银素心一页一页地翻看,“民国时期,银家寨曾派出使者与沈默声接触,想合作加固封印。但沈默声拒绝了,他说他有自己的计划。后来他失踪,我们以为他失败了。没想到,他用这种方法留下了传承。”
她合上书,看着银悠然:“你知道这本书里封印着什么吗?”
“沈默声的记忆?”
“不止。”银素心说,“还有他毕生研究的心得,以及……他对抗黑月组织的经验。”
“黑月组织?”
“一个信奉‘门后即永生’的邪教组织。”银素心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们的创始人是当年西行队伍的叛徒,认为往生之门后是永生极乐,应该打开门让所有人进去。
六百年来,黑月一直在寻找开门的方法,和银家世代为敌。”
银悠然想起沈默声的警告:“小心黑月……他们在找钥匙。”
“他们找的就是你。”银素心说,“纯血钥匙不仅能封印门,也能开门。如果你落入黑月手中,他们会用你的血强行开门,到时候……就是真正的万物归虚。”
银悠然后背发凉。
“所以,我不仅要面对献祭的命运,还要提防黑月的追捕?”
“是的。”银素心点头,“不过你放心,银家寨有结界保护,黑月进不来。但三个月后你离开寨子去封印时,就要靠自己了。”
靠自己。
银悠然握紧拳头。
“我会变强的。”她说,“强到足够保护自己,也强到……能找到不用牺牲的办法。”
银素心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欣慰。
“去吧。今晚好好看手札,明天开始,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灵者训练。”
回到客房,银悠然点上油灯,坐在桌前,翻开了银三娘的手札。
手札用的是古汉语,夹杂着一些少数民族的文字和符号。好在她在银家寨学过,能看懂大部分。
开篇是银三娘的自述:
“永乐三年,吾奉成祖密旨,率钦天监能人异士三十七人西行,寻往生之门。此事关乎国运,亦关乎阴阳平衡,故秘而不宣。”
接下来记录了西行路上的见闻:
在敦煌,他们遇到了守窟的僧侣,僧侣说往生之门不在西方,在人心。
在楼兰,他们挖掘古城遗址,找到了记载上古封印的龟甲。
在昆仑,他们拜谒了隐居的道人,道人说门每六百年松动一次,需要纯血灵者以生命加固。
一路向西,一路探寻。
手札里还记载了队伍的成员:有精通星象的钦天监官员,有擅长符咒的道士,有能沟通自然的萨满,还有银三娘自己——银家六百年来最强的灵者。
但队伍并不团结。
手札中段,银三娘写道:
“副领队影天行,私心渐露。他认为门后是永生极乐,应打开门让所有人进去,而非封印。吾多次劝说无效,队伍已有分裂之兆。”
影天行。
黑月组织的创始人。
银悠然继续往下看。
队伍终于找到了往生之门——不在某处,而在“虚实之间”。那是一道裂缝,悬浮在沙漠深处的空中,时隐时现,像海市蜃楼。
门是镜面,能映照出人心最深的欲望。
有人看见黄金满屋,有人看见美人在怀,有人看见长生不老。
影天行看见了自己成为帝王,统治世界。
而银三娘看见的……是无数灵魂在门后的混沌中沉浮,生者与死者界限消失,现实崩塌,万物归于虚无。
她决心封印这道门。
但影天行带领部分人反抗,内战爆发。
手札最后几页,字迹凌乱,显然是在匆忙中写下的:
“血战三日,影天行败走,带走十二人,自立黑月。余下七人,愿随吾封印。然封印需生命献祭,众人皆愿牺牲。吾为领队,当仁不让。”
“布七星阵,燃生命火,以吾之血为引,以吾之魂为锁,封此门六百年。”
“然封印非永恒。六百年后,门将再开,需有后人承吾之志。切记:牺牲非唯一法,若有真心相护者,以情为锚,或可改命。惜吾已无时间,望后人能寻得两全之法。”
“银三娘绝笔。”
手札到这里结束。
银悠然合上手札,久久不语。
银三娘找到了两全之法的线索——以情为锚。
但具体怎么做,她没有写。
也许她也不知道。
也许她只是留下了希望。
油灯噼啪作响,火光跳动。
银悠然抬起头,看向窗外。
夜空清澈,繁星点点。明天开始,她就要接受最严格的训练,在三个月内将能力提升到九成。
痛苦,艰难,甚至危险。
但她必须去做。
为了活下去。
为了找到那条“两全之法”的路。
她想起师庆年。
那个理性到近乎冷漠的男人,那个说“如果证据摆在面前,我就扩展认知框架”的男人。
他会是那个“真心相护者”吗?
不知道。
但她隐约觉得,那个男人,会在她未来的命运中,扮演重要角色。
夜渐深。
银悠然吹灭油灯,躺在床上。
明天,新的挑战开始了。
而她,已经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