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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余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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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炎炎在南方小镇的第七个清晨醒来时,窗外正在下雨。
不是那种急骤的暴雨,而是绵密如针脚的细雨,无声地浸透青石板路、濡湿黛瓦、在河面上漾开千万个细小的同心圆。她躺在临河工作室的旧木床上,听着雨声,看着天花板上因潮湿而晕开的、形状不断变幻的水渍。
像某种无法解读的预言。
距离《晴空》首演已经过去整整七天。距离她在剧场外见到洛南依——以及她怀里的孩子、她身边的男人——也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她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
苏澈打来三次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城处理演出后续。欧阳晴发了十几条信息,从小心翼翼的试探到近乎哀求的“求求你回我一句”。雒雒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九张庆功宴的照片,每一张里都有黎炎炎的身影——微笑的、举杯的、被众人簇拥的、看起来成功而光鲜的。
只有黎炎炎自己知道,那些照片里的她,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
她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工作室是租来的老民居,一楼临河,推窗就能看见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三年前她逃到这里时,身上只有一张银行卡、一部手机,和一颗碎得拼不起来的心。
她用了一年时间,把这里改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原木长桌堆满手稿和乐谱,墙上贴着她随手画的舞台设计草图,角落里的黑胶唱机旁散落着几十张唱片。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黄昏的林间小路,夕颜花零星开放,远处有若隐若现的月牙。
画边有一行小字:「疏影暗香林间路、风雨息处燕影斜」。
那是她想象中的“应许之地”。一个可以依偎着生活的地方。
一个她曾以为,会和某个人一起去的地方。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冷白的光。还是欧阳晴。
「炎炎,我查了航班,明天下午到。我们去‘云隐’喝咖啡,就我们俩,好不好?」
「南依那天……真的很难过。你走之后,她在停车场站了很久。」
「有些事我必须当面告诉你。关于郭商言,关于彦彦,关于三年前你看到的那场‘求婚’。」
「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黎炎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郭商言。彦彦。求婚。
这些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她封锁三年的记忆之锁。她听见锁芯转动时发出的、艰涩而刺耳的“咔哒”声。
她猛地按熄屏幕,像是要掐灭一场即将燎原的野火。
不能想。不能问。不能回头。
这是她三年来赖以生存的法则。把过去封存在最深、最暗的匣子里,假装它不存在。她逃到南方,把所有的痛楚、眷恋、不甘,都熬成了《晴空》里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音符、每一束灯光。
她以为艺术能消化一切。以为创作能完成救赎。
直到七天前,当洛南依坐在剧场最后一排,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静静看着她时——当那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小女孩扑进洛南依怀里,当那个气质温和的男人自然地站在她身侧时——
黎炎炎才明白,自己这三年来建造的一切,不过是座华丽而脆弱的沙堡。
一场雨,就足以让它溃散。
她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潮湿的、带着河水腥气的风涌进来,拂过她裸露的手臂,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雨还在下。远处有船公在哼唱某种古老的调子,声音苍凉而绵长。
她闭上眼睛。
试图驱散脑海里那些顽固的画面——洛南依抱着孩子时微微僵硬的肩膀、那个男人拂去落叶时温柔的动作、以及最后,洛南依看向她时,那双眼睛里翻涌的、她读不懂却让心脏揪紧的情绪。
但越是抗拒,记忆就越是汹涌。
像退潮时被掩盖的礁石,在下一个浪头到来时,狰狞地露出水面。
她忽然闻到了一股气息。
不是河水的腥气,不是雨的湿润,也不是老木头散发的霉味。
而是一股清冽的、带着一丝微妙暖意的雪松香气。若有若无,却清晰地钻入鼻腔,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时空的屏障。
三年前。
陆振洪广告公司。那个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周一早晨。
记忆如潮水般倒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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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春末——**
黎炎炎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迟到了。
前夜在苏澈家的旧工厂剧场熬了个通宵,修改《空白》最后一幕的配乐。那是她早期的作品,粗糙,热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横冲直撞。讲的是爱与勇气,讲的是像欧阳晴那样的人——那个从小在国外长大、喜欢女生、被拒绝过却依然相信爱的、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
清晨五点半,她趴在调音台上睡着,被苏澈用外套盖住。七点被手机闹钟吵醒,眼睛都睁不开。八点四十分,她才像一道游魂般飘进写字楼大堂。
电梯厅空旷得令人心慌。只有一部电梯的门正在缓缓闭合。
“等等——”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加快脚步。
就在电梯门即将完全合拢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从缝隙中伸了进来,稳稳地挡住了感应器。
门顺从地重新滑开。
黎炎炎喘息未定,一步跨入,抬头道谢:“谢——”
话音卡在喉咙里。
电梯里空间逼仄,只有她们两人。她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后来,在无数个独自醒来的深夜,或是被某个似曾相识的侧影晃神的瞬间,黎炎炎都会试图回溯那一刻的感觉。不是简单的“惊艳”,那太肤浅。也不是“震撼”,那过于剧烈。
那是一种……**被绝对的寂静命中的感觉**。
仿佛喧嚣的世界骤然被按下静音键。中央空调的嗡鸣、远处传来的电话铃声、甚至她自己尚未平复的喘息声——全都消失了。所有的背景色彩褪去成模糊的灰白,只有眼前这个人,带着清晰到锐利的轮廓和色彩,烙印进她的视野。
女人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浅蓝色丝质衬衫裙,剪裁利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清瘦却不失曲线的身形。微卷的深棕色长发松松地挽在颈后,几缕碎发逃逸出来,垂在白皙的颈侧。她正微微垂眸,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份文件,侧脸的线条从额际到下颌,干净流畅得像一幅名家素描。
晨光从电梯侧的观光玻璃斜斜地切进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在她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矛盾气质:姿态是松弛甚至有些疏懒的,靠着轿厢壁,可那微蹙的眉心、专注凝视屏幕的眼神、以及握着手机的那份稳定,却透露出一种不容打扰的、沉静的权威感。
黎炎炎莫名屏住了呼吸。
仿佛自己贸然的闯入,惊扰了一个独立运转的小小星系。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无声跳动。狭小的金属空间里,那股清冽又带着一丝微妙暖意的香气更清晰了——就是此刻黎炎炎在南方小镇的雨中,忽然想起的、那股雪松般的气息。
不是商业香水的张扬,更像某种高级沐浴产品留下的、贴着皮肤生长的洁净气息,底层隐隐约约缠绕着一缕清苦的木质调,像秋雨打湿的森林。
“叮。”
一声轻响,电梯到达某个中间楼层。
蓝裙女人似乎从文件中短暂抽离。她抬起眼帘,目光自然而然地与一直(或许过于直接)看着她的黎炎炎相遇。
空气有半秒钟的凝滞。
黎炎炎几乎能看见对方深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自己有些怔忪、甚至称得上失态的脸。熬夜的黑眼圈,凌乱的头发,嘴角还有趴着睡觉压出的红痕。
随即,那双眼睛的主人极轻微地眨了一下,长睫如蝶翼般拂过。然后,一个礼貌的、极其淡薄的微笑在她唇角漾开,短暂得像湖面被微风吹起的一丝涟漪。
她微微侧身,做了一个无声的、示意黎炎炎先出去的手势。
那笑容没有多少温度,却像一颗光滑冰凉的小石子,投入黎炎炎那潭常年波澜不惊、甚至有些死水微澜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一圈圈直抵湖心、无声扩散的涟漪。
黎炎炎像是被那微笑烫了一下。
仓促地、近乎慌乱地点了下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迈出了电梯。轿厢门在她身后轻柔而迅速地合拢,继续载着那一抹蓝色和那缕冷香向上攀升。
她站在电梯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
**这不是她该下的楼层。**
懊恼像细小的蚂蚁爬上心头。她居然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一个眼神,就走错了楼层?这简直不像她黎炎炎会做的事。
她烦躁地按下下行键,等待另一部电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电梯里那种特殊的、微凉的空气触感。
那股雪松气息,像幽灵一样,缠绕在她的呼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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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确的楼层时,晨会已经开始了。黎炎炎像一道影子般滑进会议室,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老板陆振洪正站在前面,声音洪亮: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市场部的唐雅,商学院的高材生,大家多交流!还有一位新同事,去分公司了解业务了,明天来总部跟大家认识!”
唐雅站在陆振洪身边,笑容明亮烂漫,像一株主动向着太阳伸展的向日葵。黎炎炎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连一个完整的微笑都欠奉。
她对所有需要展示“集体温暖”和“新人融入”的场合,都有一种生理性的倦怠。
她的灵魂早就出窍,飘向城市另一端那个由废弃工厂改造的、充满铁锈味、灰尘和自由气息的舞台剧场。那里才是她的应许之地。
那里没有晨会,没有报表,没有需要假笑的同事。
那里只有音乐、灯光,和属于她一个人的、绝对的自由。
一整个上午,黎炎炎都处于一种奇怪的游离状态。视线总会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或者落在空无一物的桌角。那个蓝色身影和那双安静的眼睛,像无意间植入脑海的屏保画面,总在不经意间闪现。
她试图用音乐驱散。戴上降噪耳机,播放自己为新剧写的Demo。激昂的鼓点和澎湃的弦乐涌进来,却莫名让她感到一种空洞的喧闹。
直到下午临近下班,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手指划过手机屏幕。
朋友圈的红点显示有更新。她随手点开。
最新一条来自唐雅。
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唐雅和一个女孩的合照,两人头靠着头,笑容灿烂。配文是:「和新伙伴一起加油!明天总部见啦!」
黎炎炎的指尖顿住。
然后,她轻轻下滑。
第二张,是一张单人照。
正是电梯里的那个女人。
她换上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内搭简洁的白色丝质衬衫,站在分公司某间会议室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傍晚时分铺开的、璀璨而冷漠的万家灯火。她侧身望着那片灯火,只留给镜头一个近乎完美的侧影。
夕阳的余晖从巨大的玻璃窗外漫射进来,给她周身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却奇异地未能融化她眉眼间那抹沉静的疏离。反而让那种孤独的专注感,更加突出。
照片的构图角落,她纤细的手腕从西装袖口中露出一截,上面戴着一只设计简约却质感非凡的腕表,表盘在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冷冽的银光。
更引人注目的是,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的地方,一抹极细的、铂金光泽的锁骨链若隐若现。坠子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抽象的几何形状,看不真切,却莫名让人觉得克制而精致。
黎炎炎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
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又被她按亮。
窗外天色彻底黑透,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她工位这一盏孤零零的光源。
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平稳而沉重的节奏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
她终于知道明天要见到的是谁了。
那个名字,随着每一次心跳,像楔子一样,被敲进意识的深处——
**洛南依。**
然而,就在她准备收起手机,结束这莫名失神的一天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唐雅合照里,洛南依身旁那个被她忽略的“新伙伴”。
那女孩看起来年轻活泼,挽着洛南依的手臂,笑容亲密。
而在女孩身后虚化的会议室白板上,似乎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几行会议要点。其中一行被镜头偶然捕捉,字体有些潦草,但依稀可辨:
**“……重点案例对标:【云隐艺术社区】文化赋能模式研究……”**
**【云隐艺术社区】。**
那个由旧纺织厂改造、她曾匿名参与过一期创意工作坊,并深深迷恋其理念与氛围的城市更新项目。那里有她喜欢的咖啡馆,有她欣赏的驻场艺术家,甚至有一面墙上,还留着当时工作坊她随手涂鸦的一小段音符轮廓。
无人知晓。
黎炎炎的瞳孔,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比“宿命感”更具体、更微妙的不安,像一缕冰凉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洛南依明天带来的,仅仅是一个新的职位——
还是……一种对她黎炎炎**未曾言说却真实存在的世界**,突如其来、令人心悸的**窥探与重叠**?
她关掉手机。
办公室里最后一点光源消失,她整个人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霓虹,在她眼中投下变幻莫测的、明明灭灭的光点。
像一场无声的、尚未开幕的戏剧。
而她,已经站在了舞台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