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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刺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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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黎炎炎总会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她亲手将三年光阴熬成一场盛大演出的夜晚,那个她以为能埋葬一切、却迎来最残忍重逢的夜晚。
剧场的灯光暗下又亮起,像一次漫长而颤抖的呼吸。
黎炎炎站在侧幕最深的阴影里,脊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天鹅绒幕布。空气里飘浮着灰尘、松香水、还有几百人呼吸蒸腾出的温热湿气。她看着台上——她的女主角雒雒,正被一束追光牢牢钉在舞台中央,像一只被钉在标本盒里、依旧奋力挣扎的蝴蝶。
《晴空》。
这部她用了三年时间,在南方小镇潮湿的晨雾和失眠的深夜里,一字一句、一帧一幕熬出来的舞台剧。她以为那是救赎,是把溃烂的伤口熬成琥珀。直到此刻,当雒雒用年轻的身体演绎那些熟稔到疼痛的台词时,黎炎炎才明白——
那不是琥珀。
那是把碎玻璃重新拼成镜子。每一片都映着同一个人的脸。
“——你以为你忘了吗?”
台上,雒雒的声音撕裂了剧场虚假的寂静。那女孩背对着观众,肩膀剧烈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你只是把它藏起来了。藏在最深、最暗、连自己都不敢去看的地方。”
黎炎炎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音乐渐起。是那首《Moon River》。她亲手改编的版本,用了更慢的节奏,更低的音域,像一个人在深夜里对着河水喃喃自语。
就在这个瞬间,就在雒雒转身、灯光即将完全收束的刹那——黎炎炎的视线,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猝不及防地撞向了最后一排。
那里坐着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风衣,像一道沉默的裂隙,嵌在喧嚣热闹的背景里。她坐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节目单,指尖用力到泛白。舞台的光漫射过去,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在她紧抿的唇角边,投下小片颤动的阴影。
距离太远了。远到看不清具体表情。
但黎炎炎的心脏,却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
**洛南依。**
这个名字像一颗埋了三年的子弹,终于穿透时间,精准地射入她的胸膛。没有声音,只有胸腔深处传来的、沉闷而钝重的撞击感。
她来了。
来看她的《晴空》。来看她如何把她们的故事,剖开、晾晒、然后小心翼翼地伪装成艺术。
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灯光大亮,演员们手牵手上前谢幕。雒雒在欢呼声中像一阵风般冲下台,带着满身汗水和灼热的生命力,一把抱住了还在阴影里僵立的黎炎炎。
“炎炎!我们成功了!”女孩的声音清亮亢奋,透过尚未关闭的耳麦响彻整个后台,“你听到了吗?他们在为我们鼓掌!”
黎炎炎被撞得后退半步。她下意识抬手,轻轻拍了拍雒雒汗湿的背脊。女孩身上有粉底、汗水和年轻肌肤混合的气息,热烈而陌生。
就在这个姿势里——她的下巴搁在雒雒肩头,视线越过女孩飞扬的发丝——她再一次看向那个方向。
洛南依已经站起来了。
她没有鼓掌。没有微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半个剧场的光尘与人海,隔着三年的时光和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看着她。
然后,她转身,消失在了正在退场的人流中。
像一道被擦去的铅笔痕。
“炎炎?”雒雒察觉到她的僵硬,松开手,顺着她的目光疑惑地回头望去,“你在看谁?”
“……没人。”黎炎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去卸妆吧,庆功宴在‘云隐’。”
她几乎是仓惶地转身,逃向化妆间。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剧烈搏动的心脏上。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哪里还有半点刚才在台上接受鲜花时,那个从容微笑的导演模样。
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才勉强压住那股从胃底翻涌上来的眩晕。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洗手池的不锈钢边缘,发出轻微而密集的“哒、哒”声。
像倒计时。
门外传来工作人员搬动道具的嘈杂声、演员们兴奋的谈笑声、还有苏澈那辨识度极高的大嗓门:“都快点!庆功宴酒水管够!”
热闹是他们的。
而她,黎炎炎,刚刚用一场盛大的演出,为自己三年的逃亡画上了一个华丽而讽刺的句号——然后发现,那个她一直在逃的人,就坐在观众席里,安静地看完了整场表演。
手机在化妆台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欧阳晴的信息:「炎炎,首演太棒了!我在后台看到南依了,她是一个人来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黎炎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她没点开。也没回复。
只是深吸一口气,拿起粉饼,仔细地遮盖住眼底的红痕,补上唇膏。镜子里的人重新变得冷淡、精致、无懈可击。
只是指尖,冷得像冰。
推开剧场后门,初秋的夜风裹挟着落叶和远处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路灯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晕黄的光圈,一个接一个,延伸进夜色深处。
然后,她在第三个光圈里,看到了那个人。
洛南依就站在那里。
风衣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双手插在口袋里,仰头看着夜空。侧脸的线条在路灯下清晰得近乎锋利——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还有那双垂下的、盛满了黎炎炎不敢深究的情绪的眼睛。
她没走。
她在等。
黎炎炎的脚步在距离她五米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鞋跟磕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
洛南依闻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声音——远处车辆的鸣笛、风吹落叶的窸窣、甚至自己的呼吸声——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剩下眼前这个人,和那双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的眼睛。
三年了。
黎炎炎的喉咙发紧,那句在无数个深夜排练过无数遍、轻描淡写的“好久不见”,此刻重如千钧,卡在齿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该说什么?
“你的剧很好看”?还是“没想到你会来”?
或者,更直接一点——“你这三年,过得好吗?”
可是没等她想出答案,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像利刃般劈开了这凝滞的寂静。
“妈妈——!”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跑出来,穿着鹅黄色的蓬蓬裙,像一团暖洋洋的、会移动的光,直直扑向洛南依。
黎炎炎看见洛南依几乎是本能地弯下腰,张开双臂,熟练而自然地一把将小女孩抱进怀里。动作流畅得像是排练过千百遍。
“彦彦怎么跑出来了?”洛南依的声音响起——是黎炎炎时隔三年,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听见她的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疲惫的温柔。
“我想妈妈了!”小女孩搂着她的脖子,声音软糯。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从同一片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步伐沉稳,气质斯文,很自然地站到洛南依身侧,伸手轻柔地拂去小女孩头发上沾到的一片落叶。
“抱歉,”男人看向洛南依,声音温和,“彦彦等急了,非要出来接你。”
洛南依抱着孩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抬起眼,再一次看向黎炎炎。这一次,距离近到黎炎炎能看清她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而空洞的脸。
洛南依的嘴唇动了动。
黎炎炎屏住呼吸,等待她说出什么——一句解释,一句问候,哪怕是一句最普通的“你好”。
但最终,洛南依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她只是那样看着她。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情绪——痛楚、歉意、狼狈,还有一种黎炎炎读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然后,她收回视线,低头对怀里的小女孩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男人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过她肩上的包,另一只手虚虚地扶了一下她的肘弯。一家三口——是的,一家三口——转身,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鹅黄色的裙摆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洛南依没有再回头。
黎炎炎站在原地,看着那三个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路灯与路灯之间的黑暗里。
秋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裸露的小腿上,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忽然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冷。
原来这就是答案。
这三年,洛南依没有停留在原地。没有活在回忆里。没有像她一样,把过去熬成一场盛大的、自欺欺人的祭奠。
她往前走了。走得很好,很稳。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一个会在夜里接她回家的、看起来温柔体面的男人。
那个曾经在她怀里颤抖落泪、说“我只有你”的女人,如今被妥帖地珍藏在另一双臂弯里,活在另一个完整的故事里。
而她黎炎炎呢?
她还固执地守在废墟上,用三年时间,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名为《晴空》的华丽墓碑。她以为自己在创作,在治愈,在重生。
原来,她只是在为自己的执念,举行一场漫长而孤独的守灵。
真荒唐啊。
黎炎炎想笑,嘴角扯了扯,却只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欧阳晴:「炎炎,你在哪?南依她刚才好像哭了……」
她没看。
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洛南依离开的方向,挺直了那截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更深的夜色里。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孤独地回响。
一下。又一下。
像心跳。也像倒计时结束的钟声。
风更大了,卷起她的衣摆和长发。远处城市的霓虹明明灭灭,像一场永不落幕的、与她无关的繁华。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起风的秋夜,洛南依最后一次来找她。那时她们还拥有彼此,还相信未来。
那时洛南依拉着她的手,眼睛亮得惊人:“炎炎,等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一起去南方吧。找个有河的小镇,你写你的剧,我做我的事。就我们两个人。”
她说:“好。”
后来,她一个人去了南方。
后来,洛南依留在了这里,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新的人生。
后来,她们在剧场重逢,中间隔着三年的时间,和一道再也跨不过去的、名为“现实”的鸿沟。
黎炎炎抬起头,看着被城市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夜空。
没有星星。
只有无边的、沉默的、温柔得近乎残酷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
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