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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登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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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炎炎在电梯里闻到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时,就知道今天会不一样。
但她没想到,这种“不一样”会以如此具象、如此不容置喙的方式,在周一的晨会上铺展开来。
九点整,大会议室的百叶窗被行政完全拉开,铅灰色的天光涌进来,照在一张张周一面孔上——困倦的、强打精神的、偷偷刷手机的。黎炎炎缩在靠窗的最后一排,降噪耳机虚虚地挂在脖子上,像一道随时可以拉起的屏障。
陆振洪走进来的脚步声都比平时重了三分。他站到投影幕布前,清了清嗓子,那刻意拔高的声调立刻压过了会议室里窸窣的低语。
“各位,安静一下。”他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门口,“今天,我们要正式欢迎一位非常重要的新成员——市场部总监,洛南依。”
门被推开。
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扶在门框上。随后,那道黎炎炎在电梯里、在朋友圈照片中见过两次的身影,完整地出现在门口。
洛南依今天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浅灰色羊绒西装套装,内搭珍珠白的真丝衬衫。微卷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停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会议室,像是在无声地点名。
然后,她迈步。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距都像用尺子量过。她走到陆振洪身侧,微微颔首,站定。身姿挺拔,却没有任何紧绷感,反而透出一种松弛的、理所当然的掌控感。
“洛总监,”陆振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热情,“来来,跟大家说几句。”
洛南依向前半步,面向众人。她的视线从左边缓缓移到右边,与每一个抬起头的人都有短暂的交汇。当她的目光掠过最后一排时,黎炎炎下意识地蜷了蜷搭在膝盖上的手指。
“大家好,我是洛南依。”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沉稳,像冬夜落在玻璃上的雪粒,“很荣幸加入陆总广告。昨天在分公司初步了解了一些业务情况,接下来会尽快熟悉团队,希望能与各位通力协作。”
话语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但紧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愣住的动作。
她侧身,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一沓用深蓝色丝带系好的小礼盒。礼盒是哑光质感的浅灰色,上面用烫银字体印着公司的LOGO。
“一点小心意,”洛南依的声音依然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未来工作中如果有任何需要沟通的地方,随时找我。”
她开始分发。
不是让助理代劳,而是亲自。她走到第一排,准确无误地叫出那个正在打哈欠的运营组长的姓氏:“王经理,请多指教。”
被点名的中年男人愣了一下,慌忙接过,连声道谢。
她继续往前走。财务部的李姐、设计组的小陈、媒介采购的老刘……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他们的职位,她都准确无误地叫了出来。礼盒递出时,她会与接收者有短暂的眼神接触,嘴角漾起一个极淡的、礼貌的微笑。
那笑容和昨天电梯里如出一辙——短暂、克制,却莫名让人心头一凛。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洛南依的脚步声,和她偶尔响起的声音:“张总监。”“刘老师。”“赵哥。”
每一个称呼都恰到好处,既不过分亲昵,也不显疏远。
黎炎炎看着那道灰色的身影在会议室里移动,看着她微微俯身将礼盒放在一个怀孕女同事桌上时,轻声补了一句“孕期辛苦,注意休息”,看着她对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技术小哥说“上次你做的数据可视化模型很棒,有机会请教”。
**周到。**
**精准。**
**无可挑剔。**
但黎炎炎却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不是普通的“新人示好”,这是一场**精心计算过的、优雅而沉默的入侵**。洛南依用一盒伴手礼、一个准确的称呼、一句恰当的关心,在短短十分钟内,完成了对在场半数以上人的“记忆点植入”。
而这一切,她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呼吸一样自然。
终于,洛南依走到了最后一排。
黎炎炎看着那双浅灰色的高跟鞋停在自己面前,看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递过来一个同样的礼盒。她抬起眼,撞进了洛南依深琥珀色的眸子里。
“黎炎炎,”洛南依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刚才似乎轻了半分,“以后多交流。”
黎炎炎接过礼盒。指尖触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一触即分。她垂下眼,看见礼盒的丝带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手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清隽有力,最后一笔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克制的美感。
标签下方,是一行打印的小字:「洛南依 市场部总监」,后面跟着电话号码和企业微信二维码。
**周到得令人心惊。**
“谢谢。”黎炎炎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洛南依点点头,没有再多停留,转身走回了讲台前。分发完毕,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些礼盒一眼,仿佛刚才那场耗时十分钟的“社交表演”从未发生。
“好了,”陆振洪适时地接回话头,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洛总监初来乍到,大家多支持。散会!”
人群开始松动,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黎炎炎坐在原地没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礼盒光滑的表面。
“啧啧啧,”一个带着明显酸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瞧这面面俱到的,刚来就懂得收买人心了。”
席芷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倚着她的椅背,目光追随着正在门口与陆振洪低声交谈的洛南依,嘴角噙着一丝讥诮的笑:“礼数倒是周全得挑不出毛病,就是不知道是真本事,还是只会做表面功夫。”
黎炎炎没接话。她将礼盒塞进背包,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别走啊,”席芷炎拦住她,压低声音,“陪我去抽根烟,憋死我了。我得跟你说道说道,这位洛总监,来头可不小呢……”
“没兴趣。”黎炎炎绕过她,声音冷淡。
席芷炎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黎炎炎,你这人怎么……”
话没说完,黎炎炎已经走出了会议室。走廊里,她看见洛南依正站在窗边,侧身对着陆振洪,微微颔首听着什么。晨光从她身后漫射过来,给她周身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一刻,黎炎炎忽然想起昨天朋友圈里那张照片——站在落地窗前的洛南依,也是这样孤独而专注的侧影。
她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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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上午,办公室里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躁动。不断有人拆开那个灰色礼盒——里面是一支设计简约的金属书签,一枚印着公司LOGO的皮质杯垫,还有一小盒包装精致的进口黑巧。东西不贵重,但每一件都质感十足,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
“洛总监也太细心了吧,”隔壁工位的女孩小声对同事说,“连我不喝咖啡只喝茶都知道,给我的是茶包不是咖啡粉……”
“她怎么记住所有人的喜好的?”
“听说昨晚她跟行政要了全员档案,看到凌晨三点。”
“我的天……”
低语声像细小的电流,在办公区里流窜。黎炎炎戴上耳机,调大了音乐音量,试图隔绝这些噪音。但她的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市场部那边新收拾出来的独立办公室。
玻璃墙后,洛南依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她微微蹙着眉,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偶尔会停下来,拿起手边的一沓资料翻阅。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洒进来,在她垂下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专注。沉静。不容打扰。
和昨天电梯里那个靠着轿厢壁、神情疏懒的女人,判若两人。
却又奇异地和谐。
午休时间,黎炎炎照例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三明治。排队时,她听见前面两个活动部的女孩在聊天。
“席姐今天心情可差了,早上开完会就在办公室里摔东西。”
“能不差吗?本来以为新来的总监就是个花瓶,没想到一来就搞这么大阵仗。你看见陆总看她的眼神没?跟捡到宝似的。”
“听说洛总监在之前公司带过好几个千万级项目……”
“那又怎样?强龙不压地头蛇。席姐在公司多少年了,人脉资源摆在那儿,一个新来的想站稳脚跟,哪有那么容易。”
黎炎炎付了钱,拿着三明治走出便利店。秋日的凉风卷着落叶吹过来,她缩了缩脖子,忽然想起背包里那个灰色礼盒。
回到工位,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把它拿了出来。
拆开丝带,打开盒盖。金属书签是黄铜材质,边缘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一行极小的英文:「Carpe Diem」(及时行乐)。皮质杯垫是深棕色的,触感细腻。黑巧的包装纸上印着法语标签。
她拿起书签,对着光看了看。黄铜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喜欢吗?”
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黎炎炎手一抖,书签差点掉在地上。她猛地转身,看见洛南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工位旁,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微微歪头看着她。
距离太近了。黎炎炎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咖啡的微苦。
“……还好。”黎炎炎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发紧。
洛南依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书签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抬起眼,看向她:“书签上的字,是我特意选的。”
黎炎炎的心脏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
“为什么是这句话?”她问,话出口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越界。
洛南依似乎并不在意。她抿了一口咖啡,目光重新落回书签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因为我觉得,在广告行业,这句话很适用。抓住当下,抓住灵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提醒。”
黎炎炎没有说话。她看着洛南依的侧脸,看着阳光下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看着她握着咖啡杯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对了,”洛南依忽然转过头,视线重新与她对上,“下午三点,我约了几个部门的同事开个简单的业务沟通会,想了解一下公司现有的项目运作模式。你也来,可以吗?”
她的语气是询问的,但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却透出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黎炎炎张了张嘴,那句惯常的“我没时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好。”洛南依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个极淡的笑容再次出现,“那我等你。”
她说完,端着咖啡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市场部办公室的门后。
黎炎炎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枚黄铜书签。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皮肤,却莫名让她觉得有些发烫。
她低下头,看着书签上那行小小的「Carpe Diem」。
及时行乐。
抓住当下。
**抓住……什么?**
窗外的天空依然铅灰,云层低低压着,像是随时会落下雨来。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混杂着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笑声。
一切如常。
但黎炎炎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早上那场晨会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
洛南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她的到来,激起的不仅仅是表面的涟漪,更是一种深层的、缓慢扩散的震动。这种震动正在悄然改变潭水的温度、流速,甚至……成分。
而她黎炎炎,这潭死水里最沉默、最边缘的一尾鱼,第一次感觉到了水流的改变。
她将书签攥进手心,金属的边缘硌着掌纹,带来细微的刺痛。
下午三点。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时间,然后坐回工位,戴上了降噪耳机。
但这一次,她没有播放音乐。她只是听着耳机里绝对的寂静,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以一种陌生而沉重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