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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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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围拢过来无数的鬼鬼魑魅,我凡眼肉胎,只能看见一团团的青、灰、白、靛的雾气,耳朵里全是它们叽叽喳喳的议论。
我怕饥饿、怕冷、怕热,唯独这些鬼魅邪魔的东西却从来不怕,也许是因为在素时派长大看多了的缘故,世上这些生灵万物生生相克,总有收复它们的更高阶的生灵,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像我等这种食物链最低端的生命,不过就是尘垢粃糠,别人动一动手指,我就如沙尘如谷粃消失在茫茫大地,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几乎不假思索,我拾起地上的枯枝做武器,挥舞着渐近的青团雾气,枯枝将青团雾气从中劈开,但是瞬间雾气又从两边重新合拢,发出一串挑衅的笑声。
拿树枝劈雾,自然是无用。雾气扑面而绕,像死耗子烂腐肉的气味令人作呕,我无法屏住呼吸,又无法驱散它们,只盼来卷地搅天的一阵大风吹散这股恶臭,我看着行四,行四看着我,彼此都是绝望的眼神,我说:“罢了,黄泉路上一起走,向阎王陈情,来世投个富贵人家。”
行四尽是惧色说:“你做梦呢,我们魂魄被拘做它的爪牙,或者魂飞魄散,哪里还能到的阎罗大殿了。”
我沮丧的说:“那还是魂飞魄散的好,也许我再没有可以驱使的□□,但是我的意识碎片会附在云朵、风、树叶、露水上,也许是一尾溪鱼又或许是春天的麦田。”
行四说:“我不要,最不济被它拘魂,也能再找机会,魂飞魄散,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求饶唤道:“兕王饶命,兕王饶命。”
那牛似乎饶有兴趣的听着我们的对话,我侧头看了它一眼,只希望它那阔口黄牙离我们远一点再远一点,却觉得他那长毛的鼻孔越来越大,越大越模糊。耳边听到行四在急呼:“不好,它在收你的魄!”
行四此时浑身的骨头也不知道折了几根,他几乎动弹不得,一动就是剧痛,情急中,他只能将身边的黄符尽数取出,扔向那牛,我看见黄符,心中一动,也不管有用没用,将手中枯枝做笔,地面尘垢砂砾为符,迅速的画了一张真火咒,说时迟那时快,果真一团线型火苗也看不出从天至地还是从地至天而燃,隔断了我们与那牛,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一股烧糊了的焦味四散,我对画符招来天火而窃喜,却又担心的低头看看,唯恐是自己和行四的衣物着火,行四却提醒我:“快画,继续画。”
我顾不得那么多,继续拿枯枝画符,在我和行四的前后左右的空地上都画满了真火咒符,一时热浪翻滚,看不见对面的兽影,再转头看行四,他浑身通红,全身感觉流的不是汗,而是油的烤出来了。
我又是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你招来的真火,不会伤你,但是我就顶不住了。”
我这下真的成热锅上的蚂蚁:“那怎么办?我擦掉这些符,火能灭么?”
“我就这么被烤死好歹还能被黑白无常送去阎王那投胎,总比被那牛抓去受折磨的好,万万不能撤火,只希望这火能惊动天上的大罗金仙。”
那牛的声音从火堆那边传来:“你以为你们死了,魂就能逃脱了吗?”
我愤声道:“我跟你何怨何仇。。。。。。”
那牛冷冽而凶狠:“何怨何仇?我对你的怨与仇,只想你永生永世为我所奴役,我抽你的筋,吃你的精元,吸你的气魄。”
它皮糙肉厚的试图越过火堆,厚厚的牛蹄踏在火焰上,冒气焦烟,那牛却丝毫不在意,抖动着一身的硬如钢石的筋肉步步逼近。
我看到它的眼睛由黑变红,像是要滴出血来,如果此时我手上有把尖刀,到想着拼上一拼,看看能不能插进它的脖颈里,可是我仅有一枯枝在手,只能不断的写真火符在身周。火焰舔着我的脚踝,热得几乎让人昏眩。那头牛蹄踏在炽热的地面上,厚重如山,目光红如血,气息带着焚烧一切的绝望。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世造的孽,与这牛精结下梁子,让这一世我全来消业障。怪只怪我上辈子没把这牛给彻底结果,早送它去投胎,也不会这世受罪。
百转千回的念头来不及细想,火焰却突然在半空熄灭,一阵如沐春雨,细腻的微风带走了砂砾,万物皆静,没有了焦臭之味,只留细细的木香草香茶水之香。
我睁大了眼睛——只见天地间一片澄明,连飞扬的尘土都安静地落回地面。一个着月白色长襟的男人就站在十米开外,他负手而立,凝望这里,无任何要动手干预的意思,却眼神如冰。
"救命啊!"我挥舞着手臂大喊,"要出人命了!"
说来也怪,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兕王,此刻竟像见了猫的老鼠,连句狠话都没撂下就逃得无影无踪。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男子跟前,急得直跺脚:"你怎么放它跑了?它以后肯定还要来找我麻烦!"
距离拉近,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亦能感受到他目光如刀刻般。
我心里一阵阵发憷,咫尺之间,此时才清楚他的眉目:他垂下眼帘,眼线很长,双唇很薄,并不圆润的长相。可那双眼睛却冷得吓人——狭长的凤眼微微下垂,眼尾缀着一颗淡褐色的泪痣。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赝品,既熟悉又陌生。
他看上去即不年轻也不年长,岁月在他身上流过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不喜也不怒,就像一张白纸,一团透明的烟雾。
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莫名的情绪,看着他在面前,却有千山万水的隔离感,又隐隐有点怕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思索着什么时候见过,这五官一点儿也不陌生,再偷看他一眼,我好像回忆起无数的前尘往事,铁马金戈,但是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不由脱口而问:“我认识你吗?”
他锐利地目光盯住我的眼睛,良久,仿佛从读出耐人寻味的什么。缓缓道:“你认识我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害怕任何一个轻微的举动,错误的回答,都会令对方放弃我和行四,我不知道那头牛精是不是还在附近。
他说:“你既然认识我,说明你仍保有部分理性。那么,我问你——下凡为人,这是冲动还是理性之举?
我都不知道我冲动了什么,我为什么神仙不做做一个生老病饿,痛苦的凡人,真是倒了血霉了。
于是我镇镇定定的,一字一句的问他:“敢问上仙,可知我何为冲动下凡?我长这么大,猪牛羊都不曾宰杀一头,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这么个牛精跑出来说要吃了我,我不得已写了个真火咒也没烧出个名堂也被你灭了,我横来竖去也不想做窝囊的凡人了,上仙你给指点指点我怎样才能做回神仙?”
他眼睛似乎睁大了那么一点点,好像被我讲话给说动的样子,我竖着耳朵听他的回答,他却说:“无有,你的《妙法莲华经》才抄写了三百遍。”
吴有?吴友?原来我姓吴?
我居然扭头问行四:“原来我姓吴?”
我在善济堂长大,一直都没名字,大家叫我石头,因为说我自小命比石头还硬,几次都觉得怕是活不了了,居然还能活,行四要么叫我石头,要么心情好的时候叫我丫头,心情一般的时候是喂,或者叫死人哎。
原来我竟然是有名字的。
行四一边疼的龇牙,一边挤出个讨好的笑容对来人说:“上仙怕是认错人了,这小丫头我认识她十余年,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能抄什么经。”
“你不姓吴,你叫无有,‘皆悉空寂.无有真正’世间一切皆是虚妄不实,众生相皆是中空,如泡如沫,智者应求于心,求于本质,不求于身,不求外相,离于身形,而得成佛,不着形相,即名为空,非空有自己。”
他的声音将每个字说的不疾不徐,像南市街温柔乡姑娘们弹奏的琵琶那样悦耳动听,虽然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我非常愿意他就这样跟我说下去。我像被催眠一样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周围一切人与事。
我想到我既然有名字,那么我的身世?我的爹娘?于是疑惑的问他:“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那么我是谁?”
问完我又想,他会不会像行四每每回答的那样敷衍:“你不是谁,你就是你。”诸如此类。
他的回答却像炸雷一样,让我后退一尺:“你是我的徒弟。”
我疑惑:“我是你徒弟?你是神仙吗?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徒弟?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讲到最后一句,我从心里酸到鼻子,这些年我受过的罪,挨过的苦,他既然是我师傅,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我竟然哇哇的就扯着喉咙哭起来:“啊?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又是一阵细细的香风拂过,昨日被黑衣妇人瘴气所染的一身脓包即时消失不见,我摸着光滑如初的手臂,心里五味杂陈——这便宜师傅法力如此高强,却让我在人间吃了这么多苦...
我这半路冒出来认徒的师傅,看来法力很是厉害。
不对,我为什么已经开始在心里说“我师傅”?
挠头,也不能因为减轻了痛苦,就立刻与他相认吧,万一认贼作父可怎么办?而且这人来龙去脉我全然不知情,里面蹊跷太多疑问太多。
于是我又问:“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你是神仙吗?那我为什么是凡人?”
他看着我,眼神里似有整个四海,波光粼粼。
“你自己跑下来做凡人,谁都拦不住。”
咦?原来神仙也有活腻的时候?我脑子转的快,不为所骗,冷笑问:“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我连神仙都不想做,要跑到人间来做凡人,连牛都能吃了我。”
他的眼睛终于被这个问题问的动了一动,长而密的睫毛半垂于中间,遮了一半的眼睛。我却从这个细枝末节的小动作中看到了他的不想回应。
我连发炮珠式问他:“我不想做凡人了,我现在能做回神仙吗?”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的望着我,似乎在想着答案。
他的沉默隐约让我觉得不妙。我转念想到,我这辈子如此倒霉,看来不知道要还多少上辈子做神仙欠下的债的。
于是刚想问既然上辈子是他的徒弟这辈子还能不能跟他修仙做回神仙,只又觉得头上风云突变,朝着天空抬头一望,但见一抹雨过天晴色的男子宛若自踏星辰日月而来,仙风拂袖,青丝缭绕,一双眼眸温暖的悲天悯人,不像眼前这位天生带着清冷薄凉意,他脚尖轻落于地,不染半点铅尘。
这声音...我心头猛地一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熟悉。我下意识地摇头,又点点头。此刻我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两位上仙御风而立,祥云瑞兆,波澜壮阔的云层层峦叠嶂在他二人的身后,流云奔涌流动,似晚霞一样的红色把天空织成了锦缎,红色、黄色、金色、赭石色,他二人的轮廓也被镶上一道道金红色的亮边,我和行四都被这仙气缭绕所仰望嗟叹,这才是仙家气派,素时派就算开山老祖大概也没我们二人的奇遇眼缘。
后来之人对那冰块脸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个平礼,唤他“知常。”
我的"师傅"微微颔首,称来人:“燃灯。”
行四嘴巴愈张愈大,样子滑稽的很,他鱼打挺似的爬起来又跪拜下去,见我昂着脖子看神仙,强迫拉着我也跪拜在地。
我问他:“这是什么神仙啊。”
他小声回:“他不是仙,他是上古的神,知常啊。”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不等于没说,又问:“哦,知常很厉害么?他有多厉害?”
行四说:“当然厉害,他是四海八荒最厉害的上神,上古的神,天地诞生之初,便灵窍初开,渐具神智。经过不知几世修行,功德圆满,道法得成。在漫长难耐的混沌中,忍受着难以想象的孤独寂寞。造化无上灵力,分别传授于三千子弟。。。。。。”
“三三三千子弟?”我被这个数字给惊到,搞了半天,天上的神仙们原来都是一个师傅教的,我以为他这么厉害的样子,我的前世也铁定不赖,要不也不会被他收作弟子,但是这三千数量就要另做他讲了,这么多的徒弟,谁又认识谁?若说有滥竽充数的,那肯定便是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说不定就是因为我上辈子不想抄经书,所以偷偷跑下凡间做人。
我失望的很,没心思听两位老神仙寒暄,又追问道:“那个后来的又是谁?知常对他客客气气的样子。”
行四拽着我的衣袖示意我跪下,絮絮叨叨地讲述:"...混沌初开时便已存在,历经万劫而不灭..."我偷瞄着两位神明,知常身量更高些,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燃尘则如一块温润的美玉。他们站在一起,身后的云霞变幻莫测,时而如烈火燃烧,时而似金莲绽放。
"那个燃灯上神看起来更好相处..."我小声嘀咕,"要是能做他的徒弟..."
我偷偷的想,要是能换一换做燃灯上仙的徒弟,那更好混些,说不定就不用抄劳什子的经文,燃灯上仙看着好说话。
我自己这么胡思乱想,两位神明同时转头看我。燃灯眼中漾起笑意:“你既然想跟我走,那么我就带你去大壑罢,我是不敢收你为徒的,只是我那里书籍多,你自己想看就看,等到你要走,我也不拦你。”
说来也是奇怪,燃灯看着明明暮年有些老态,可他那微微一笑的样子,几乎是让我为之倾倒,怪道戏文上那些皇帝大王,为博美人一笑,江山社稷都可以不要,他这一笑才让我明白,原来美人的笑容真是山水含情云雾为色,我整个人酥的不能细想他的话语,只恨不得立刻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他,才不枉他这一笑,才不令他失望。
我心头一热,正想答应,却见知常眸光一沉,向前半步,月白衣袂划过一道冷光:“你前世的朋友们都在苍梧山等你,你不去见见她们吗?”
他这话讲的,可谓极具诱惑,诱惑我的,是对前世的未知,我的前世究竟是怎样的仙,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又有怎样的朋友,今生,我还会重新为仙吗?与天地同寿,不惧生死,法力无边,随心所欲?
"你跟我走,"燃灯的声音同时响起,比春风还要轻柔,"我慢慢告诉你。"
我怔在原地,原来他们都是能读到我的心事,我在他们面前,竟像个透明人一样。
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也很快就释然,我本来就是凡人,在神仙面前,又有什么秘密呢?
知常的眸光却骤然冷了下来。让我想起雪地里冻僵的竹枝。不知是不是错觉,四周温度似乎也跟着降了几分。知常的袖中那一瞬的轻颤,似乎连风都不敢停留。
"我...我想先去大壑看看... 然后再去苍梧山呗。”
话音刚落,燃灯上仙对知常道一句:“叨扰。”,云层中一道金光劈来,原来竟是一条蛇身、鳄首、蜥腿、鹰爪、蛇尾、鹿角、鱼鳞、口角有须,通体白色的龙,云涛中威仪棣棣。他对我道:“你现在全无法力,我不能腾云带你,你乘上它。”
我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那龙叉开的四爪如锐利的尖钩,让我骑在它身上驮我,怕的我连腿都迈不动步。
燃灯无论怎样安慰我,我就是不肯,又想到行四怎么办。燃灯对他道:“你可以步行至大壑外四岛,那边自有缘人收留你为徒,助你修仙。”
行四问:“大壑乃仙家之地,凡人根本找不到路径。”
我插嘴问道:“他为什么不能乘龙?我捎带他一段路呗。”
燃灯解释道:“无妨,知常刚才已经对你打开结界,现在无论你去四海八荒的哪座山修仙,都是畅行无阻。”
又对我微微笑道:“行四与你不同,他只是凡人,乘不上奋髯。”
燃灯伸手抚过龙颈,动作熟稔得像在抚摸老友,"它会护你周全。"
我盯着那锋利的龙爪,小腿肚直打颤。正要退缩,忽觉手背一暖——燃灯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他的掌心轻轻覆在我手背上。
"别怕。"他低头在我耳边轻语,呼吸间带着雪松的清香,"我教你个诀窍..."
他引导我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奇怪的符号,金芒闪过,一缕银丝般的云雾缠绕在我腕间。"抓着这个,"他将云丝另一端系在龙角上,"就像牵着风筝线。"
行四劝我说:“小石头,还不快去,难得你有这奇缘,莫要错过,我之前说你要转运吧?我说吧我算的真是精准无误。”
我还在迟疑,他又说:“去了好好学,千万别偷懒,否则等我成仙了,你还在凡间变成老妪。”
我忙说:“万一你成仙了,我要还是在凡间,你可一定要保佑我啊,苟富贵勿相忘!苟富贵勿相忘记住啊。”
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还是骑上了这个名叫奋髯的大龙,我心里是有点惧怕的,还要装作镇定的样子,奋髯的体温比我要凉,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我战战兢兢地趴在龙背上,我的手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抱,又怕一个不小心或者是它一个颠簸我就直接掉下去,正在纠结中,奋髯似乎察觉到我的恐惧,轻轻摆动龙尾,用温暖的身躯将我环绕,像母亲环抱婴孩般稳妥。它卷身将我盘在中间,一个稳稳的跃起,奋髯破云而上,我回头望去,云海翻涌之下,一道月白衣影静立于风中,身形如同一根笔直的寒竹,没有回头,也无送别。风拂过他衣袂,带起一丝冷意,仿佛连周围的云雾都被他牵引,悄然散开。那一刻,我心底莫名紧张,——他就在那儿,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世界。
再向下看去,山河湖川是一片连绵不绝的苍绿,中间偶尔点缀着屋瓦和炊烟,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俯瞰人间——那些蜿蜒的河流像银线般闪烁,村落如同散落的棋子,炊烟袅袅升起,在夕阳下染成金色。风吹散了我的发丝,也吹散了我最后的恐惧。我极其兴奋,忘记了害怕,只顾低头观看,猜测着这是哪一块的地界。耳边净是呼呼的风声,虽然微凉却不冷。
云海在脚下翻腾,山河渐成缩影。我紧握那缕云丝,忽然意识到腕间还残留着燃灯手指的温度。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他最后的叮嘱,却听不真切,唯有那句"我慢慢告诉你"在心头反复回响,徒生没来由的安心又怅惘。
第一次飞天,越飞越高,再往下看不见了如微观的景致只有厚厚的云层,眼睛的关注只能从地下转移到了天上,偶尔经过有大片的云上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影影绰绰的宫阙,那应该是神仙住的地方了,我简直不敢想若我能成为神仙,住在这样的高堂阔屋里,那是怎样的气派又是怎样的快活。转念想到,究竟又是什么原因让我上辈子放着神仙不做跑到凡间,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而万幸的是看样子我上辈子的师傅朋友都没忘记来找我。
不知飞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白玉铺就的广场,在暮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奋髯缓缓降落,我几乎是滚下龙背,双脚触地的瞬间,白玉地面竟泛起一圈涟漪般的光纹。
"这是..."我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轻点地面,生怕踩坏了这神仙地界。
"大壑的迎仙台。"燃灯伸手虚扶了我一把,"别怕,这白玉比凡间的金刚石还要坚硬。"
我低头看去,发现地面上刻着繁复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又像是星图。云雾在脚边流转,时而聚成莲花状,时而散作飞鸟形。地砖上的云雾时散时聚,我追着去踩那氤氲,不好好走路。我孩子气地去踩那些变幻的云朵,玩得不亦乐乎。
燃灯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眼中含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直到一只仙鹤衔着信函飞来,他才微微蹙眉。
"我需去处理些事务。"他转向我。
仙鹤盘旋未走,好似催促着燃灯,我忙道:“上仙你有事就去吧,你忙你的,我不用人招呼的,只是,”我扰扰头皮:“我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
燃灯叮嘱道:“你千万别吃这里的食物,你还是凡人肉身,克化不了。”他不知道哪里唤来一个着藕色衣衫,双鬓金钗的仙女,又道:“我让筳筠来照顾你,等我回来。”
我看着眼前的仙子,她眉浅如烟柳,腮凝初雪,一层层如梅花的冷幽香气荡漾在她身周,鬓边金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我再想想自己,不用打水照看,都知道也就比乞丐整洁一些罢了,不免得自惭形秽,讪讪而笑,讨好的问她:“姐姐是梅花仙子吗?”
她微微一笑:“为何这样问?”
我答:“你身上有梅花的香气,好好闻。”
她又是微微一笑:“这是我娘胎带来的一股气味,不是花香。”
我肚子饿,只想大快朵颐,于是继续讨好她:“梅花的香气也不一定有仙子身上的好闻,姐姐,你真是好美,我都忘记肚子饿了。”
她这次是真笑:“这里的东西你暂时都没有办法食用,你还是要去人间找寻食物。”她隔着衣袖拉着我的手腕,侧身抱着我,拨开云雾,直接降到一片桃林,采摘了几个熟透了的桃子递给我。
我接过立刻吃完了一个,可吃到第二个第三个,就觉得无趣,我想吃的是咸鲜的肉,不能拿水果当做主食不是。
她笑的更欢:“你做了凡人还是这么惦记吃,天上地下,这点你真的一点没变,无----有---”
她叫无有的时候,分明有些迟疑,我捕捉到这一瞬间,问她:“你跟无有是什么关系呢。”
她坦然道:“我很少叫姑姑的名字,虽然在仙界,直接叫名字并不忌讳。”
原来无有居然是她姑姑,我现在又叫她姐姐,这辈分我都不知道要不要修正。
我笑嘻嘻的说:“仙子能不能变化出银钱,我带仙子去集市逛逛,真正是热闹,又好吃又好逛,”
她摇头道:“用法力变化银钱,得不偿失。”
我心底便有几分无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做神仙又有什么意思。还要抄什么劳什子经文,怪不得我上辈子放了神仙不做要逃下人间,不过也是一个粗心的木鱼脑袋,若是将今生今世安排个富贵流油繁花似锦的有钱人生活,叫我回仙界我都不要。
她想了想,似乎是讨好的语气呢,劝说道:“姑姑不如先去沐浴,换身着装,我再想办法给姑姑找点人间的银钱来用。”
我默默又吃了个桃子先点饥,便答应了她的安排,她召唤来奋髯,我又回到了白玉为砖黄金做瓦的天阁,筳筠在前带路,便引导我来一处露天的池水边,氤氲的热气腾腾,我还是有点意外,神仙不是应该忒阔气么,连个室内的澡堂子都没有,居然要露天席地的洗澡,有仙娥上来替我解开头发,脱下衣物,我一步步踏入水中。
做神仙,果然会享受!
整个人被温热的水包裹住后,我不仅发出舒服的叹息,怪道行四说那些有钱的老爷们喜欢泡澡堂子,确实是舒服,温暖又不闷热,水声潺潺,鸟语花香,我词穷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美妙的感受,我只觉得全身的脏污浊气都被洗涤干净,整个人灵堂一片清明,手臂上腿上的陈年伤痕也好似污垢一样被清洗干净,肌肤被洗的雪白如玉,连汗毛孔都细而不见。
原来清洁的芬芳是可以如此让人身心松快。
又有仙娥跪在一侧,拿着篦梳替我梳发,我便想趁机套一套她的话问道:“我做神仙的时候,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仙娥谨慎恭敬的答道:“是啊。”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尊重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仙女,心情美到不行。又想到那个虽然年纪大却长得好看到不行的那个燃灯上仙,问道:“燃灯上仙也住这里吗?”
仙娥答道:“是,这里本就是燃灯上神的道场啊。”
道场应该就是老家的意思了,我的脸唰的涨红,竟结结巴巴的问道:“那那燃灯和无有上仙是什么关系?兄妹还是夫妻啊?”
我一语未了心里便是狂跳,跳到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喷出来,这么俊美的燃灯上仙若若若若是我夫君,那可怎么办才好?我怕我下一秒嘴角就能裂到耳根,做梦都会笑醒。
仙娥答道:“无有和燃灯不是道侣,我自从来大壑,无有上仙便借住在这里了。他俩虽朝夕相处,但我们都看得出,即使是两人亲密合掌,也没有道侣间那份亲密。”
借住二字像根尖针,瞬间戳破了我的美妙幻想,我被人看破了心事,心虚又难为情。干巴巴的笑了两声以表示自嘲,又问:“这个无有上仙你跟我说说呗,她厉害不厉害?她在神仙中算什么职位?掌管什么的呢?”
显然这个仙娥并不是个包打听的八卦人士,她所知有限的答道:“无有其实已经不是仙了,她历经七劫,已经是上神,几万年来从未听说她败给谁,她和燃灯上神并没有在天庭任何职何位,我也是听别的仙子说起,在远古的时候,无有姑姑是司掌水域之神,不过现在四海有东海水君南海水君北海水君西海水君,都是历劫飞天的龙王来掌管水域,无有姑姑她已早不过问这些事了。”
我又问道:“那,为何无有上神连神仙都不做,要跑到人间去投胎呢?”
仙娥又纠正道:“天上的神仙有些为历劫有些为造化有些为度人都会有去人间历练的,并不算投胎,只是借个肉身罢了。这个婢子尚未经历,其中细节不足为上神一一道来。”
我心里还有千百个问题想要问她,问:“神仙会死吗?神仙需要吃饭吗?我在人间听说有神、魔、仙、妖、人、鬼六界,真的有六界吗?神仙会和妖魔打架吗?像我和行四这样的凡人怎样才能修炼成仙呢?”
仙娥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像细月,煞是好看,她道:“你可曾听过‘无老死亦无老死尽’,修仙成仙需要阚破: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方能中立,维持天地之道,仙魔没有肉身,不会死,你所看见的形象只是意识幻化而出,所以神仙不需要人间的饮食,但是喜气味,譬如,人间的饭菜是泥污浊混,神仙不吃,就像人不会吃土,但是人间饭菜的香气,仙魔是受用的。被人供奉过的饭菜,你再吃的时候,就会觉得没有那种鲜美之味。再如,仙魔的意识若被打散,那么天地间就再无此仙此魔,只要元神还在,仙魔自然是于天地同寿的。”她又轻轻叹了一口:“魔是坠仙。仙因为执念坠如魔道。”
我好奇道:“什么是执念?”
她道:“比如动怒,发脾气,这便是执念了。”
我竟听不懂,神仙发脾气就变成魔了?那看来神仙们应该都是好脾气。
她自己大概也觉得讲不通,又补充道:“姑姑说过,就是对一件事物不能有太多的欲,欲望过头,便是执念,容易坠入魔道。”
我一个转念,八卦的心,便做长舌妇一样的打听:“那你们这里有没有仙女对燃灯上仙执念苦恋爱慕不已,坠入魔道啊?我们人间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三生三世,爱念执着,无怨无悔。”我压低声音说:“筳筠那么好看,她喜欢燃灯吗?是不是她和无有都喜欢燃灯,燃灯喜欢筳筠,所以无有吃醋才跑去人间的?”
小仙娥瞠目结舌,回我道:“姑姑,情爱对仙界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并非必须,茯苏自来大壑,就与筳筠相伴,她一直醉心于修行,并不在意其他事情。”
我觉得奇怪:“修行?还需要修什么?你们不已经是神仙了吗?神仙不已经是寿与天齐,永不泯灭了吗?”
茯苏小仙娥道:“姑姑,鬼魂要投胎做人,因为有了肉身,才有形、声、闻、味、触,拥有了五感六觉,人有了五感六觉,有了记忆,便有了牵绊,于是不想失去与遗忘,才追求永生,修炼成仙。相比人世间,仙人拥有无穷无尽的日子,但。。。。。。。”
我正听到入神处,茯苏对飘然而至的燃灯行了敬礼,便默声退下,剩下我百爪扰心想知道那个但字后面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好容易窥探一二神仙届的规则,若我回到人间,我也可以悟出门道,再回天庭不是?或是透露给素时派那些不能悟道的修行人,我也能在素时派混个衣食无忧了不是?
燃灯拿起篦梳替我继续梳发,他靠的是那么的近,我只觉得呼吸一窒,一颗心在胸腔里快要炸裂,这种激动是那么的熟悉---------我多次在梦中梦见我面前有一桌子的美食,梦见我找寻到全是黄金宝石的山洞里,整个人激动的微微颤抖,“活见鬼了。”我喃喃自语。
不能怪我言语粗鄙,这种极致的愉悦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每当此时,我都忍不住这样说一句表达自己的快活,只是好梦总是易醒,醒来我继续饿着肚子睡在破庙马棚,而这次,我揉了揉眼睛,近在咫尺的人那么好看的,真的不是行四。
燃灯笑笑:“你以前的头发,都是我绾的。”
神仙的生活,我真是不懂,我只知道在人间,只有夫妻间才会如此亲密。我想给上神拍个彩虹屁,也不知道什么话人家爱听。半天才憋出一句:“上神的绾发的手艺肯定错不了。”
燃灯朗声而笑,要命,他笑起来的样子,仿佛眼睛里里似有银河,溢出来的全是星光。
他说:“是我和无有打赌,输给她的。她手笨,自己总是绑不好发髻,"
我紧张的搓搓手。心想:"仙女果然好命,我才是天天能顶着一头蓬发,像稻草一样。却从未有人为我梳理。"
不知道拿什么话去接下一句,在心里打了几十遍的草稿,终究还是笨口拙舌,我自有意识起,从来都是输人不输阵的倔强,此时任凭自己紧张的抖成筛糠,也强装镇定。
大概燃灯看我紧张,微笑道:" 筳筠说带你去摘桃,还没来得及去寝殿,我带你去吧。"
大壑山触目所及,琼楼玉宇皆依着云层叠而筑,飞檐斗拱交叠错落,如巨鸟收敛的翼羽悬在虚空里。檐角悬着的铜铃不是凡铁,是星河淬出的冷光凝成的,风来时声音清泠泠的,不似人间响动。
燃灯领我进的这处院落,藏在最深的云涡里。我一只脚踏进门槛,便再也挪不动步——不是法术,是这方寸天地间铺天盖地的“合宜”,温柔又霸道地攫住了所有知觉。
廊下悬的琉璃花灯,是照着将开未开的优昙婆罗的形态吹制的。灯罩极薄,薄到能看见内里流转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不是烛火,倒像是把一小片晨曦封存其中。光透过琉璃折射在青玉铺的地上,漾开一圈圈湿漉漉的暖黄。
偏殿里经卷堆到梁下。都不是寻常的竹简纸帛,丝帛,随手翻开一页,那些字迹竟带着流动的墨香,却又混着一缕极淡的、新雪初霁般的冷冽。
正厅的蒲团更妙。远看是素白的云锦,坐下去才觉出底下绣着极精致的暗纹——不是花纹,似是微型阵法,依着人体经络穴位织就。臀尖刚落定,便有一股温润之气自尾椎徐徐升起,沿着脊柱缓缓爬升,熨帖得每一节骨头都发出满足的叹息。锦上的丝线掺了南海鲛人纺的冰绡,坐久了不但不闷热,反而有凉意从底下丝丝渗出,比最上等的翡翠席还要沁人。
窗是整块的寒晶雕成,薄如蝉翼却隔尽风雪。窗外一株我从没见过的树,枝干透明如水晶,叶子却是暖金色的,无风时也轻轻颤动,洒落的光斑在室内游走,像一群安静的金色游鱼。树下有一道活泉,水不是从泉眼涌出,是从虚空中凭空凝结、滴落的,每一滴落进玉槽的声音都不同,连起来竟是一支没有尽头的、催眠的曲子。
连空气都是被调理过的——比春日的山谷多三分清甜,比雨后的松林少五分潮湿。吸气时,那股气息顺着喉管滑下去,五脏六腑都被洗过一遍似的透亮。
我站在那儿,忽然觉得任何推辞的话都太矫情、太不知趣。这般的住处,是有人把“恰到好处的舒适”悟透了,拆解成最细微的元素,然后重新组合成一个只该存在于想象中的、完美的“居所”。
燃灯在门外轻声说:“这屋子空了很久,今日总算有些生气了。”
我回头看他,他站在琉璃灯的光晕边缘,眉眼被柔化得模糊。
他抬手推开了面前那扇门,侧身将我让进屋。
就在跨过门槛的刹那,一股近乎直觉攫住了我——这里,绝不是“客居”。
太不同了。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准备给外人看”的妥帖与距离。陈设看似随意,却无一不在最顺手的位置,连光影落下的角度都透着经年累月的习惯。
里间是内寝。我仿佛是在窥视别人最隐秘的生活。
目光先落在窗下那张宽大的罗汉榻上——并排放着两个蒲团,一个深青,边缘已被磨得泛白,微微凹陷,看得出是长久独坐的痕迹;另一个却是藏青的锦缎面,崭新得突兀,
空气里有两种香气在厮磨。一种是清苦的冷檀,是燃灯身上那种清冽又遥远的霜雪气息,与旧书卷、檀香长久浸染后沉淀下来的味道。;另一种却飘在上面,是极淡的、暖融融的甜香,似有若无,像是……像是谁在这里长久熏过花果香丸,那香气已沁进木头的纹理,平日不觉,此刻被我这个生人惊动,才悄悄渗出一缕来。
我的呼吸窒了窒。
视线滑向那面占据整墙的书架。高处是整齐划一的深蓝布面书帙,庄重如列阵的士兵。可中间几层却乱了——几卷杏黄笺纸的册子斜插在里头,纸色明亮得扎眼;一册翻开的棋谱摊在架上,页角被折了一下做记号,折痕处还夹着一小片早已干枯的、不知名的粉色花瓣,薄如蝉翼,仿佛一碰就要碎成尘。
西墙下的宽大画案。
案上并排摆着方砚。墨池已涸,笔山上搁着一管紫毫,笔锋已秃,看得出是用了极久、极顺手的旧物。
案角那只铜炉旁,竟还挨着一只越窑青瓷的小香盒,盖子随意掀着,里头还残留着些许暖金色的香灰,与炉中冷灰泾渭分明。所有物件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却又笼罩着一层凝固的时光尘埃,仿佛在等待一双熟悉的手,来打破这静止。
我的目光最终落到那张沉静的拔步床上。沉静地占据一隅,床边设有一张窄长的搁几,上面只放着一只定窑白瓷瓶,瓶身素净无纹,里头却斜斜插着一支珊瑚与青玉做的梅枝,难得的是虬曲舒展的姿态。
床帐是天水碧的素纱,此刻用一对白玉钩挽着。可细看,右边那只钩子上,竟松松地缠着一缕极细的、褪了色的红丝线,线头打了个笨拙又精巧的结,像是不知何时挂上去,便再也舍不得解下。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一床是雨过天青色的绸被,
一切都在低语。那些未曾抹去的痕迹。
是属于这里的主人,曾在这里熏染甜香,翻阅闲书,摆弄胭脂,在素净的禅意里,留下一笔又一笔属于她的旖丽。
而我站在这里,像个冒失的闯入者,我挪着脚步,连地砖的花纹都不敢踩实——那纹路太精致,怕一脚下去就会碎。脚尖先探,脚跟再轻轻落下,像在薄冰上走路。昨日踩惯乱石沟坎的粗皮厚茧,此刻竟觉得烫,仿佛这光洁的砖面会嫌弃我脚底的泥尘。
缩回手,我这手怎能碰那样的帐子?这身子怎配沾这样的床褥?行四那句话突然在耳底嗡嗡作响,比钟声还沉:“命薄的人,享不得大福,要折寿的。”
我把呼吸压得极细,怕呼出的浊气会污了满屋暗浮的香。终于攒出一点声音:“我不……不住这里。”
他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嗯?”,像没听清,又像听清了,在等下文。
“我不住在这里。”我又大声说了一遍。
或许是我那句“我不住在这里”说得太急、太响,话音落下的刹那,只听极轻的“嗒”的一声——
案头那支以红珊瑚为枝、白玉为瓣的假梅,最顶端那朵玲珑的玉梅花,竟毫无征兆地松脱,掉在了光润的紫檀桌面上,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停下时,瓣尖正指向我。
静。
他目光倏地落在那朵离枝的梅花上,眸色深了一瞬。没有动怒,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起手,指尖虚虚一引——一道温润的灵力如无形丝线,将玉梅轻轻托起,精准地接回珊瑚枝头断裂的茬口。光晕流转,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脱落。
可方才那一声清晰的“嗒”,那朵梅花孤零零滚落的模样,我们都看见了。
他收回手,指尖不经意般拂过瓶身,动作很轻,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梦。然后,他才缓缓将视线转向我,那目光穿过渐渐平复的灵力微光,有种复杂的静默。
我看懂了。我的声音,我执意要离去的姿态,像一阵不该闯进的风,惊动了这精心维持的、静止的旧梦。他一定希望一切保持原样,反复这里的主人从未离开过,可我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他“原样”早已破碎;
玉梅已复归原处,红白分明,完美无瑕。
可那声“嗒”,却好像还悬在安静的空气里,轻轻回荡。
晚上我和扶苏八卦这件事的时候,连爱说话的扶苏都沉默了。
"我可不敢再去那里了。"我合上眼皮时,还在诉说着我的糟心。
之后的日子里,大壑的日常可以被四个字概括:
白天看书,晚上抄书。
燃灯上神几乎将他从“初开灵智”到“站在天道边缘”所走过的所有路径,都强行铺展在我眼前。
我盘坐在云台之上,周身并无仙气缭绕,只有冷汗湿透粗布中衣。
千川倒流,光阴被蛮横地折叠、铺展。我看见他最初在昆仑雪巅引动第一缕朝霞紫气,看见他在雷暴中捕捉跃动的电光,看见他如何将元神化入流云,随风万里。这不是传授,是将他万载道途上每一寸足迹,都烙进我凡俗的魂魄。
“凝神。”他的声音像从极远处传来。
可我连最基本的打坐调息都未曾熟练。丹田空空如也,经脉滞涩如旱地。扶苏昨日还拉着我手腕叹气:“你连气感都未生,如何学得了御风?”筳筠更是急得跺脚:“这好比让婴孩未学走先学飞,是揠苗啊!”
此刻,那些被强行灌入的景象却在识海里横冲直撞。我看见他踏出那一步——云气自然托起双足。我笨拙地模仿,却只换来从矮榻上摔下的闷响。我看见他并指召来掌心雷,电光温顺如银蛇。我拼命回想那种与天地共鸣的震颤,伸出五指,却只在空气中抓出一把虚汗。
“记住雷火生灭时灵气的脉络。”他袖袍一挥,真实的电光便在我身侧炸开,我浑身肌肉绷紧,不是出于领悟,而是最原始的恐惧。
那些玄妙的道理、精微的操控,于我而言仍是天书。我只是凭着蛮力,凭着被他硬生生拓展开的、仍在灼痛的识海,去死记每一个画面,去强摹每一个动作。像稚子挥舞巨斧,不知其理,只知其形。
云台之下,筳筠别过脸不忍再看。
而我咬紧牙关,用颤抖的手撑起身子,再次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识海里那些辉煌的轨迹明明灭灭,而我凡人的身躯,正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悲鸣。
于是每当气息将散、经脉如灼时,我便闭上眼——
眼前就浮起那头牛。
它站在田埂上,湿黑的鼻息喷在我额前,铜铃大的眼里映着未来的血光。那画面如此真切,连它的腥气都清晰如昨。
我不能死。
这念头比任何清心咒都来得狠厉。涣散的神志猛地收紧,像溺水者攥住最后一根稻草。我重新咬紧牙关,将喉咙里的腥甜咽下去,放任那股蛮横的灵力继续撕扯我凡俗的经脉——疼又如何?总好过将来倒在泥地里,任人宰割。
我不羡慕瑶台琼池。我只想念吆喝声四起的集市,在飘着炊烟与污水气味的巷陌。我贪恋滚烫的包子捧在手心的踏实,爱看杂耍艺人汗珠甩在阳光里的亮,甚至想念隔壁大娘骂街时中气十足的嗓门。
那才是我的红尘。热闹的、粗糙的、活生生的红尘。
我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