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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木偶 ...

  •   在大壑的九个月间,唯有识字一事,我是从无到有、真正学到手中的。至于神仙之术,我隐隐觉得,燃灯并非从头教起——他只是让我扮演一位仙者,而非真正传授仙者的本领。直至如今,我仍未摸到门径,既驾驭不了一缕清风,也驯服不了第一道雷光。

      每日晚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氤氲的温泉里,我们三人浸在及肩的热水中。筳筠靠在池边光滑的卵石上,指尖一引,几枚水灵灵的朱果便从岸边飞入掌心。她递给我一枚,果子皮薄得透光,咬下去满口清冽仙津。

      “慢些吃,都是你的。”她笑道,又变戏法似的从水里托出一小把莹白的玉菱角。

      茯苏在稍远处,正将一碟刚做好的糕点从食盒里取出,小心不让水汽沾湿。那是人间的桂花糕,切成玲珑的方块,撒着金黄的干桂。她声音温软,“尝尝看,是不是你念叨的那个味儿。”

      我接过糕点,咬了一口,甜糯的米香混着桂花气,确确实实是人间滋味。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道:“因为……我想早点回去呀。回凡间去。”

      筳筠拨弄着水面的花瓣,闻言失笑:“傻话。这大壑清虚境,多少地仙散修挤破头想求一缕灵气而不得,你倒好,心心念念要往下跳。”她摇摇头,发梢水珠滚落,“凡间有什么好?浊气重,纷扰多,寿数不过弹指。”

      我咽下糕点,很认真地说:“凡间能吃肉。”

      她俩一愣,随即笑作一团,温泉水被搅得轻轻晃动。筳筠边笑边点我头:“馋虫!就为这个?”

      “也不全是。”我低头看着自己在水波下晃动的指尖,声音低了些,“还因为……我怕。”

      水声安静了一瞬。

      “怕什么?”扶苏问,将糕点碟子往我这边推了推。

      “怕一头牛。”

      温泉里只剩下潺潺水声。筳筠收敛了笑意,半晌没说话,眼神有些飘远。

      倒是扶苏,轻轻握住我湿漉漉的手腕。她的手很暖,声音沉稳得像静夜的磐石:“把心放回肚子里。莫说是兕牛,便是这天上地下,三界六道,也没谁能动你。”

      我抬眼望她。

      她眼底有笃定的光,一字一句,清晰柔和:“只要是对你有半分威胁的,无论在哪儿,我们都会在靠近你之前,就把它清除的干干净净。”

      我缩在水里,只露个脑袋,嘴里还叼着半块扶苏做的桂花糕,含含糊糊地说:“你们叫我无有,我也就顺着杆儿爬,真当自己就是,可我到底还是心虚。”我咽下糕点,咂咂嘴,“谁不想当神仙啊?威风,活得又长。”

      水面晃了晃,是我在里头得意地晃脚丫。

      “可我心里门儿清。”我指指自己脑袋瓜,“我不是无有上神。我不知道你们是因为何种羁绊觉得我是她,只因为我潜意识里能化出她的符咒吗?"我将胳膊搭在池边,挤眉弄眼:“我喜欢无有这个名字,我希望我也能从无到有。"我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日子终究是自己的,那头牛还在下头磨刀呢!靠谁不如靠自个儿,哪怕我只会个屁滚尿流的逃命诀,那也是我自己的本事!”

      筳筠一直没吭声,就听着我胡咧咧。等我嘚啵完了,她才慢悠悠撩起一点水花,瞥我一眼。

      “行啊,”她忽然笑了,“你这没皮没脸、怕死贪吃的德行,确实跟无有姑姑八竿子打不着。”

      我正要咧嘴乐,

      她眼神忽然定了定,声音温柔了下来:

      “可你这‘烂命一条偏要自己攥着’的浑劲儿,打死不把生死交到别人手里的刁样……倒跟她当年跟我讲的道理,一模一样。”

      说完,她把整盘糕点都推到我面前,水花溅得老高。“吃你的吧,小赖子。”

      日子叠着日子,大壑走过了很多个晨昏,

      我这身凡胎都,无仙骨,无根基,纵使按着燃灯上神所指的路径,将筋骨熬炼得寸寸生疼,体内仍寻不出一丝可供驱策的灵力。每次练习御风,都像条离了水的鱼,只觉得喘气都带着肋骨的钝痛。

      口诀我倒背如流。什么“九天应元,雷声普化”,我梦里都能念得一字不差。召雷的口诀早已滚瓜烂熟,

      可雷落何方,却由不得我。

      几次强催心神,引下的电光非但未劈向虚空,反而直直贯向己身。若非筳筠的眼疾手快倏然卷开我形骸,若非扶苏的金光及时笼住我魂魄,那至阳至刚的紫电,早已将这微末凡魂灼得灰飞烟灭。

      是日云台练气,我又引雷反噬,衣服被烧的一片焦黑。望着手掌狼狈痕迹,心口堵得发慌——这般日复一日,何日才是尽头?

      便径直去寻燃灯。

      迎仙台上,他正负手立于云海之畔,天风拂得广袖飘飘,仿佛随时要化入那无垠青冥之中。我在他身后数步停下,尚未开口,他却似已察觉。

      “今日雷势的偏斜,较昨日矫正了二寸。”

      我喉头一哽,连这微末“进益”,他都看在眼里。

      “上神,”终于鼓起气,“我是来辞行的。”

      他身形未动,只稍稍侧过半面。

      “在大壑这些时日,承蒙教诲。"

      “但是我想明白了,红尘再不好,至少……至少我能脚踏实地地活着。”

      他转过身来,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那眼神,很奇怪。专注得令人不安。眸光深处,仿佛有两簇极幽微的火在交替明灭:一簇是审慎的探查,像是在确认“这具躯壳是否安好,能否承受更多”;而另一簇……则是一种更深、更渺远的期待,穿透了我,像是在竭力辨认我灵魂深处是否藏着另一道早已湮灭的影子。

      我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多日的相处,我也知道他是一个心软的神。

      每日寅末卯初,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燃灯会在迎仙台站上一炷香。

      那不是修炼,也不是观景。他只是站在那里,晨风拂动他素色的袍角,衣摆上的暗纹在曦光里若隐若现。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穿过大壑重重叠叠的云雾,投向广袤的人间。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神祇的习惯,直到我留意到细微的“动静”。

      那些动静混杂在自然的天象变化里,几乎难以分辨——天际堆积的浓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悄然散开一线,让过于充沛的雨水能平缓落下;远方传来极轻微的闷响,不是雷声,是某处山体深处即将崩塌的应力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悄然托住、化解;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地脉传来细微的颤动,那是某条河流过于汹涌的汛情,被无声无息地引向了预设的泄洪道或干涸的支流。

      大壑从不对外开放,结界森严,可每日清晨,总会有零星几点微弱的光芒,像迷失方向的萤火,艰难地穿透层层阻碍,飘飘摇摇地落进院中。那些是凡人最虔诚、最直接的祈愿,微弱得几乎承载不了具体信息,只有最纯粹的心念波动。

      燃灯从不拒绝。他伸手,那些光点便温顺地落在他掌心,微微闪烁,像是在诉说。有时是母亲为病重孩儿求一味仙草,有时是农夫祈求降雨缓解旱情,有时只是旅人迷失方向后一句绝望的呼救。

      他不会立刻满足所有愿望,那有违天道平衡。但他会“接住”这份心意。我看见他指尖有时会凝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线,牵住某个光点,又或者只是对着某个方向,极轻地点一下头。

      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那些微小的“回应”便悄然发生:山崖边或许会多长出一株恰好对症的草药,云朵会飘向某片干裂的田地,迷路的旅人或许会在梦中得到一点模糊的方向指引。

      他做这一切时,神色平静。没有悲悯的动容,没有施恩的慷慨,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就像……就像一个早已习惯每日核对无数琐碎账目的老会计,在晨光里摊开他无形的“账本”,一丝不苟地,将那些微弱却沉重的祈愿,一笔一笔地,登记、归类,然后在自己庞大能力与天道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给出最悄无声息、最不扰因果的回应。

      这是他漫长神生里,一个无人知晓、也无需被知晓的习惯。

      燃灯答应的很快,没有一字废话。倒让我事先预备的诸多说辞,全噎在了喉间。我张了张嘴,最终只讷讷道:“……多谢上神成全。”

      他微微颔首,目光似投向极悠远的某处,静默片刻,方道:“尚有一套旧时衣物,是她……是无有从前常穿的。你可愿带去?”

      我怔住,未及应答,他已续道:“此衣随念而化,一旦下界,自会依你心意附着身外,寻常刀兵水火难侵。”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也算多一分稳妥。”

      这等好事,简直像是瞌睡递来了枕头。我心中那点离别的愁绪,霎时被一股近乎市侩的惊喜冲淡。忙不迭应下:“愿意!自然愿意的!” 脸上想必已掩不住笑意。这般神器,不拿才是傻子。

      他说,你跟我来。

      片刻,我们又来到云涡深处,廊下悬的琉璃花灯的寝殿。空气里清苦的冷檀依然浓烈,而另一股似有若无的甜香,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玉匣在他指下无声开启。

      一叠素衣静静躺在里面,烟色为底,金线如暗流,不张扬,却沉甸甸地压住了满室云光。他取出时,袖口拂过玉匣边缘,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僵站着,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他……该不会要亲手替我穿上吧?这念头一起,从背脊到手臂都窜上一股寒意。

      他似乎听见了我的心语。“上神的服饰,穿脱自有规制,繁复些。”他解释,声音依旧平静,“好在只穿一次。”

      我哑然,找不出理由推拒,也来不及细想。

      当那件烟色的中衣真正落在肩头时,我才明白——

      仙家的衣裳,于凡人而言,是枷锁。

      绫罗本身轻若鸿羽,可一层层裹上来时,重量便从四面八方压进骨头缝里。中衣、外裳、披帛……他一件件替我穿上,动作有条不紊,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里,我听见自己逐渐沉重的呼吸。

      冰凉的璎珞垂落颈间,每一颗珠子都沉得发坠,仿佛将我用细链锁在了这副凡躯上。腰封束紧时,肺腑间的空气被陡然挤出,我下意识吸了口气,却只吸进满口清冽冷檀木香。

      “勒得紧吗?”他问,语气温和体贴。

      “紧。”我如实答,声音有些闷。

      他便松开一指,指尖擦过衣料时轻得像怕惊醒一场梦。可随即,又多绕了一圈绶带,将那多余的空隙用一枚精巧的玉扣牢牢锁住。

      “这样才不会散。”他低声说,像在解释,更像在说服谁。

      璎珞在我胸前微微晃动,珠玉相击,叮咚细响。
      那声响听上去应当是“仙气”,落在我耳朵里却像是:

      锁链互相摩擦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悬在我肩头时那一刹的犹豫,替我拢起散发时那过分小心的力道,连额角一丝碎发都怕扯疼。可他的目光,始终是穿透的。

      那目光落在我身上,看的不是我合不合身,不是我舒不舒适。
      他看的是这身衣裳,终于又有了人形来将它填满。
      他看的是那个空悬了太久的轮廓,终于又被血肉暂时撑起。

      我被他一层层包裹好,站在风里。明明只是那件衣裳的人形木架,却在上古神明的双眸里看到衣裙翻飞似流云逐月,“那人再临”的影子。

      被这样的目光长久凝视,仿佛连神魂都要被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视线拆解、检视一遍。

      那不是威压,比威压更让人胆战心惊:
      ——你在他眼里不是“你是谁”,而是“她是不是回来了”。

      我强迫自己按下胸口的不适,无处反抗。

      就在这时,他指尖掠过我腰边系带,动作忽然极细微地一顿。

      那一刻,是他猛地被自己的记忆扯回了很久以前。

      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双手,从他背后绕过去,系紧衣带。

      那是他第一次从这个世界真正的醒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存在——不是轻盈如风,而是沉甸甸的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温热,胸腔每一次起伏都像小鼓在敲打,每一个动作都需要用力,他抬头,看见她,世界里最熟悉的风声、雨声、光影,都被她的气息覆盖,像光芒在空气里跳动。空气里带着泥土的湿润,也夹杂着淡淡花香,但在这一刻,全都退让给她的存在。

      心里涌出一种奇怪又炽烈的情感——这是喜悦吗?渴望吗?他甚至不明白,但身体却先于思考而行动。靠近,想触碰,想抱住她。展开双臂伸向她,她的眼神带着瞬间的惊讶,没有拒绝。那一刻,他像雏鸟第一次扑向空气,扑向光亮,扑向温暖。

      他抱住她,胸口猛地一震,呼吸急促,一股莫名的悸动从下腹扩散开来,像烈焰穿过血液。肩膀绷紧,手臂笨拙却迫切地环住她的身体,她柔软而温暖、他的手臂还不稳,力量也不知道该如何分配,全身紧绷,呼吸急促,心跳仿佛要跳出胸腔。意识里,情感与生理的悸动混杂,像火焰,又像潮水,冲击着神识每一寸存在。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推开。片刻的静默后,微风卷起,细小的树叶和蚕丝在金色光影里,像羽翼般柔软地落在他肩上,迅速织成一件轻薄的长袍。他感受到衣物在皮肤上轻柔的触感——不只是遮蔽,更像温柔托起,将他的翻腾的悸动收束。她的手指温柔的帮忙整理衣领、衣角,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不言的温暖与坚定。他第一次明白,有人会以一种不言的方式,教会如何将自己收敛、如何接纳自己。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耳尖都红了。

      她却像给一只刚长羽毛的小鸟理翎,一点一点,把他那股第一次拥有身体、就猛地炸开的情欲,温柔地收拢进布料与褶皱里。

      画面戛然而止。

      他收回手,神色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而那份平静,本身就有点可怕。

      ——因为我知道,他刚才不是在给我穿衣。

      他是在借着我的身躯,把自己当年的初醒,惨白地复刻给我看。

      无论他往我脑里灌多少回忆,
      无论这些画面有多炽烈、多温柔——

      我都比任何人更清楚一件事:

      我不是那个给他穿衣、教他做人、教他节制的神女。

      我几乎是逃离大壑的。

      没回头,也不敢回头。

      云海在身后翻涌,大壑殿宇的轮廓迅速模糊,沉入一片苍茫的白。原来离开一个地方,可以这样快,快到连告别的余音都追不上。

      直到彻底看不见那片云台,听不见隐约的钟磬,我才敢大口喘气。不是为了累,是为了把积压在胸腔里那股冷檀木香,狠狠呼出去。

      从此,天高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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