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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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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潜并未径直去面圣。
她将顾域带至紫宸殿偏殿,安置在离正殿仅一墙之隔的静室。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间隐约的帝王威仪。
父皇可以等。
天下人都可以等。
但顾域不行。
若他在她视线之外离去、消失,或再被什么冷刃夺去呼吸——子时一到,万物归零,她这八十一次轮回挣扎出的裂隙,便会彻底弥合。
她赌不起。
也不想赌。
此刻,什么君臣纲常,什么皇家体统,于她而言皆如浮云。
唯有掌心下这人微弱的脉搏,胸膛间起伏的气息,才是真实。才是她挣脱那无尽梦魇的、唯一可能握住的绳索。
殿外更漏声声,已是子时。
储潜立在窗边,望着廊下宫灯在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第一次觉得,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夜,竟也有了尽头。
这一次,是真正的、不容置疑的——
过去了。
她终于踏出了那个牢笼——心底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踩在云端般的茫然。
"殿下。"
储潜转身,顾域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寝衣,墨发半湿,松松束在脑后,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失了那身血污狼藉的袍服,他整个人竟显出几分清隽的书卷气。
储潜慌神。
子时的铡刀,因为殿内多了一个人的呼吸,第一次没有落下。
“殿下?”
顾域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这间明显是女子闺阁的寝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进来。"
"……啊?"
"进来。"储潜靠在窗边,借着月光打量他。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长得其实很好看。
"过来。"她说。
顾域微微一顿,还是依言走近了几步。
"再近些。"
他抬眸看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却仍是迈步上前,在她三尺之外停住。
"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储潜没有立刻回答。
殿外更鼓声悠悠传来,已是子时。她只是静静看着他,借着清冷月光,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他的眉眼。
之前他浑身血污,气息奄奄,她只当他是个破局的“钥匙”。
她今夜心情极好。
好到……想确认一件事。
那道机械音说"生命恢复速度提升10%",方才他被刺穿胸腹、血流如注,如今不过一两个时辰,竟能自行走动、换衣、应答如常?
若这系统当真有此神效……她便有了挣脱牢笼的筹码。
她垂眸,目光落在他胸口绷带隐约渗出的血色上。
贯穿的伤。
两个时辰。
还能站着跟她说话。
想必那困住她的死局,或许真能解开。
储潜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澜。
顾域下意识后退,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紫檀桌案,退路已绝。
“殿下……”他声音微紧。
储潜抬手,冰凉的指尖虚虚点上他胸口的绷带,那里正有血色隐隐渗出。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他衣料的瞬间——
一股温热的暖意,顺着她的指腹逆流而上,迅速漫过手腕、小臂,直抵心口。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终日盘踞在胸腔里的、挥之不去的寒意,被这股暖流轻轻化开了一丝。
果然。接触越密,恢复越速。
“疼吗?”她问,声音很轻。
顾域垂眸,看着那截纤细如玉的手指落在自己最脆弱的伤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不疼。”
“不疼?”储潜挑眉,指尖稍稍用力,按了下去。
他闷哼一声,眉心骤然蹙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疼,但不至于昏厥。胸腹贯穿之伤,寻常人早该下不了床,他却只是冷汗涔涔。
果然!
“现在呢?”她仰头看着他吃痛的神情,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真实了许多的笑意。
顾域抬眸,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含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那目光深处,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声音低了又低:
“……疼。”
烛火噼啪一跳。
她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耳廓。
顾域没有躲,但薄红从领口下面一寸寸的洇上来。
储潜忽然想起幼时宫里养的白兔,被人捏住后颈时,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只有耳朵尖透出粉色。
半晌,顾域几乎是叹息般地开口,嗓音低沉微哑:“殿下若只是想戏弄臣……”
就在她退开的瞬间——
那股暖流骤然减弱,仿佛被无形的手截断。虽然消散并未立即重启,但那种血脉充盈、生机勃勃的感觉,明显淡了下去。
她心下一凛,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
“戏弄?”储潜轻笑出声,终于退开一步,拉开了这点令人窒息的距离。她眉眼弯弯,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秘密,“世子,你我即日就要成亲了。”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依旧泛红的耳尖。
“你这般……害羞,往后可怎么是好?”
顾域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抬手,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襟,一个全然是下意识的、掩饰慌乱的动作。
那抹薄红,固执地停留在他耳后,在烛光下无所遁形。
顾域刚想说什么,储潜已转身欲走。
"殿下。"他忽然开口。
储潜脚步微顿,并未回头。
"陛下深夜传召,所为何事?"
"无事,去去就回。"她答得漫不经心。
顾域沉默一瞬,声音低了几分:"殿下若因我之故触怒天威……"
"那是本宫的事。"她打断他,语气淡淡,"世子只需记住——本宫要你好好地呆在我身边。"
话落,她已推门而出。
脚步微顿,深深吸入一口清冷的夜气。她略一思忖,回首对随行侍从低声吩咐:
“仔细看顾。”
“是。”
在弄清"系统"与循环的真相之前,此人绝不能离开她的视线。
“锵——”
殿门在身后沉沉合拢,沉闷的迴响在幽深的殿宇间扩散,隔绝了外间天地。
储潜孤身立于殿中,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狭长,投在冰冷的金砖上。
皇帝高踞于御案之后,手中朱笔未停,御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明黄的袍袖在烛光下流泻着暗沉的金芒。
“听说,”他并未抬头,不起波澜,“你在芜园遇刺了。”
“儿臣无碍。”储潜垂眸,声音清凌凌的,听不出情绪。
“无碍?”皇帝终于搁下了笔,那一声轻响在空旷殿内格外清晰。
他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朕怎么听说,你不仅遇了刺,还顺手……救了个人?”
“是。”储潜迎着他的目光,吐字清晰,“北燕世子,顾域。”
“他为何会出现在芜园那等荒僻之地?”
“儿臣不知。”
“不知?”皇帝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意浮在表面,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朕再问你——他昨夜,宿在何处?”
储潜心头微凛, “他伤重濒死,性命攸关,儿臣便做主,暂且安置在昭阳殿偏殿。”
皇帝缓缓站起身,明黄龙袍随之垂落。他踱步至她面前,身量带来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
“昭阳,”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告诉朕,你与那北燕质子,究竟……有何牵扯?”
储潜抬起眼眸,清冷的眸光直直撞入那双幽沉莫测的帝王之眼中。
那一瞬,她心中掠过无数种说辞,敷衍的,搪塞的,足以将此事轻描淡写揭过的。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父皇,这个掌控着天下,也掌控着她命运的男人,红唇微启,一字一句,石破天惊:
“儿臣,想求父皇一道旨意。”
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什么旨意?”
“儿臣愿下嫁北燕世子,顾域。”
话落,寂静的殿中能听到呼吸的回音。
皇帝盯着她,眼中的审视如同冰层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凛冽的寒意。
“你说什么?”
“儿臣愿——”
“够了。”皇帝骤然打断她,声音冷硬如铁,“你是我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金枝玉叶,如今竟告诉朕,你要下嫁一个朝不保夕的质子?”
“他于刺客之中,救了儿臣的性命。”
“那又如何?”皇帝冷笑,袖袍一拂,“朕可以赏他金山银海,许他高官厚禄,什么不行?”
储潜不退不避, “儿臣愿以此身报救命之恩。况且,此举亦可安抚北燕,于两国邦交有百利而无一害——”
“荒唐!”
皇帝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
“你当朕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忽然笑了一声,那笑意从喉咙里挤出来,像钝刀磨着骨头。
他向前一步。
储潜闻到龙涎香的气息,浓得发苦。
“你想借着出嫁,离开这皇宫,离开朕的掌控,是不是?!”
储潜心头猛地一缩,仿佛被那话语的利刃刺穿,袖中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
“儿臣不敢。”
“不敢?”皇帝嗤笑一声,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那死去的母妃,当年不也是这般——”
他的话戛然而止,如同一根冰冷的针,悬在半空。
储潜只觉耳畔嗡鸣,仿佛又听见母妃宫中深夜压抑的啜泣,和那碗被悄悄倒掉的汤药苦涩的气味。
储潜只觉血气上涌,她用力抿唇,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声音却奇异地平静: “儿臣只是想嫁一个,自己愿意嫁的人。”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幽深,再也窥不见丝毫情绪。良久,他终是退回了御案之后,重新坐下,执起那支朱笔, “此事,休要再提。”
“父皇——”
“朕说了,”他头也不抬,笔尖已落向奏疏,“休要再提。”
储潜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重新埋首于案牍之间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点点蔓延至全身,冻结了血液。
她早该料到的。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儿臣不明白。”
“你既不想明白,”皇帝淡漠的声音,在这冰冷的紫宸殿中缓缓传开,“那便在此跪着。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储潜跪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砖上,从子夜跪到破晓,膝骨早已失去知觉,仿佛与这殿中的寒气冻作了一体。
更漏每响一次,那消逝的寒意便攀上一节脊骨。
她垂眸看去,竟能透过半透明的手背,隐约看见底下金砖繁复的纹路。
三个时辰……快要到极限了。
要想个法子出去。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名小内监脚步匆匆径直来到储潜身侧,急急道:“殿下!不好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听说您被陛下罚跪紫宸殿,便更衣,往金銮殿去了!”
“世子殿下说……他要亲自向陛下请旨赐婚。”小内监压低声音,“奴才瞧着,世子殿下神色平静,不似冲动,倒像是……深思熟虑后,才做下的决断。”
储潜瞳孔骤然紧缩!
顾域要干什么?
他一身是伤,若是在那金銮殿上因她而触怒天威,有个三长两短……她的挣扎,便真真成了一个笑话!
她猛地用手撑住地面想要起身,膝盖处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她身子一歪,险些狼狈地栽倒在地。
“殿下!”小内监失声惊呼,慌忙上前搀扶。
顾域不能有事!
储潜顾不及其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紫宸殿的殿门。
金銮殿那耀眼的琉璃瓦顶已在晨曦中熠熠生辉,巍峨的殿门紧闭,门前侍卫持戟而立。
储潜的脚步猛地一顿。
要想扭转乾坤,她不能就这样闯进去。
空着手闯进去,只会被碾成齑粉。
她需要一样东西。
一样能让父皇……不得不低头的东西。
她倏然转身,朝着与金銮殿截然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
晨风刮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而比这寒意更甚的,是身体深处重新蔓延开来的、熟悉的消逝感。
她必须更快。
必须在完全消散之前,拿到那样东西,然后回到顾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