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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逼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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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玉墀丹陛。
早朝已过半程,文武百官正为今年河工款项与徭役分配争执不下,殿内人声嗡鸣,一派胶着。
忽地,殿外侍卫一声高昂通传,如金石坠地,骤然切断了所有喧嚣:
“北燕世子顾域,殿外求见陛下!”
满殿寂然。
方才还面红耳赤的臣工们霎时收声,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皇帝正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闻言动作微顿,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来做什么?”
身侧侍立的内监连忙躬身,细声回禀:“回陛下,世子言道,有要事需当面禀奏。”
皇帝沉吟片刻,摆了摆手:“宣。”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金甲侍卫缓缓推开,天光涌入,勾勒出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
顾域一身素白,不着纹饰,衬得那张失血过多的脸愈发苍白如纸。
然而他步履沉稳,腰背如竹,仿佛胸腹间那道几乎贯穿的伤口,不过是衣袍下一道微不足道的褶皱。
穿过两侧文武官员或审视、或轻蔑、或好奇的目光,径直行至御阶之下。
他撩袍,双膝及地。
身后,窃窃私语如蚊蚋般响起——
“这就是北燕那个质子?瞧着倒像个将死之人。”
“听闻是自请从北燕到这里当质子的。”
"怕是在北燕依然活不下去了!啧……"
顾域仿若未闻,
以最恭谨的臣子之礼深深叩首:“臣顾域,叩见大周陛下。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垂眸,目光淡然地扫过他:“平身吧。世子此刻闯殿,有何要事?”
顾域并未依言起身。
他维持着跪伏的姿态,背脊却挺得笔直,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臣此求见,唯有一事——”
他倏然抬眸,目光坦然,迎上那至高无上的视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倾慕昭阳公主风姿,愿求娶公主殿下!”
“嗡——”
朝臣们再也按捺不住,议论声如沸水翻滚。
皇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世子,”他的声音里淬了三分寒意,“莫不是昨日遇了刺客,受了惊吓,在这里胡言。”
“回陛下,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域答得毫不犹豫。
“陛下圣明,”他语气依旧平静,仿佛那羞辱并非落于己身,“臣身份微贱,本不该有此妄念。”
“既已知道妄念,莫要再提。昭阳是朕的嫡长女,定不会嫁去北燕。”他随意一摆手:“此事,不必再议。”
顾域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面色依旧平静无波,“臣愿……”
话音未落。
“殿下!您不能进去!”
“公主殿下!请留步!陛下正在朝会!”
殿外骤然传来侍卫惊慌失措的阻拦与惊呼,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轰——”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炽盛的天光汹涌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
光影交错间,一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逆着光,缓步踏入这天下至高的金銮殿。
储潜。
她一身素白如雪,广袖垂落,似披麻戴孝,双手竟稳稳捧着一方灵位!
沉香木为底,描金镶边,其上赫然是五个刺目的大字——
先贵妃沈氏之位。
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的目光触及那灵位,猛地自龙椅上站起,周身威压如山倾覆:“昭阳!”
储潜捧着那冰冷的木牌,行至御阶之下,缓缓跪倒。
她没有回应天子的震怒,只是将灵位高高举起,“儿臣,携母妃,来向父皇请安。”
“放肆!”皇帝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
“母妃若在天有灵,定会为儿臣恳求这道恩旨。”储潜抬眸,目光如出鞘的利剑,直刺御座, “母妃不在,儿臣只好捧着她,来求父皇。”
满朝文武悚然动容,面面相觑,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
公主竟捧生母灵位,于金銮殿上,行逼宫之事!
他几乎是咬着牙,字字冰寒:“朕的最受宠长公主,如今连规矩也不懂了!”
皇帝气得面色由青转白,手指微微颤抖,显然已怒极:“你以为……搬出你母妃的灵位,就能胁迫于朕?”
“儿臣不敢,”她声音平静,“儿臣自幼丧母,无人教养,自然是没有规矩的。”
袍袖猛地一拂,御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你!你既要跪,便跪到海枯石烂!朕倒要看看,是你的膝盖硬,还是朕的旨意硬!”
储潜跪在原地,捧着灵位,身形稳如磐石。
心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沉沦。
她赌输了。
她却忘了,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心肠早已淬炼得比铁石更硬。
储潜微微垂眸,掩去眼底最后一丝微光。
……就这样结束了?好不容易窥见破局之机,难道真要葬送于此?
不甘……
就在她心绪沉入谷底之际——
一个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再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陛下,请息雷霆之怒。”
是顾域。
他竟仍保持着跪姿,仿佛从一开始,就未曾动摇。
皇帝冷冽的目光刺向他:“你,还有何话可说?”
顾域缓缓抬起头,面色虽惨白,眼神却沉静无波:“臣愿献三州三万兵马,求娶公主。”
“臣知言公主非可交易之货物。”
“陛下圣明,公主玉体定不该在北燕生活。”
皇帝眉头紧锁,不明其意。
顾域微微一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偌大殿堂。
就在话音将起未起的那个罅隙里,他极轻、极快地,侧首瞥向了跪在一旁的储潜。
那不是求援,更非征询。那目光深如寒渊,却又像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倏忽一闪。
而后,他垂下眼睫,敛去所有情绪。
“故,臣愿换一个说法——”
他倏然直起上身,继而,以最郑重的姿态,向前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臣顾域,愿自请削籍,永弃燕山顾氏之名;”
“甘为赘婿,唯冠大周昭阳之姓。”
“自此,臣之疆土,即为大周之疆土;臣之血脉,亦永为大周之臣仆!”
“嗡——”
殿内的空气凝固了。
入赘?!
顾域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斩钉截铁,再无转圜:
“自今日始,世间再无北燕世子顾域,唯有大周昭阳公主之驸马。”
“臣之封地、兵马、姓氏,乃至未来子嗣血脉——”
他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
“皆归于大周!”
入赘!
这两个字落在金砖上,很重。
远比献上疆土兵马更为决绝。这意味着他自愿斩断宗族根基,抛弃姓氏荣光,将自身与血脉后代,彻底融入大周国祚。
从此他姓储,他的孩子姓储,他孩子的孩子也姓储。
百年之后墓碑上刻什么,由不得他了。
短暂的沉寂后,议论声如沸水翻滚——
“入赘?”有人拔高了声音,"他当这是乡下招上门女婿呢?"
武将那边传来一声嗤笑,不知是谁低低骂了句什么,引得周围几人闷声发笑。
文官堆里倒有个年轻的,犹犹豫豫开口:“话虽如此,可这三州之地......”
“三州?”旁边立刻有人打断,“那地方穷山恶水,打下来还得贴钱养着,谁稀罕——”
声音越来越杂,像一锅煮沸的粥。
顾域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任由那些话语如刀,一刀一刀剜在身上。
储潜跪在一旁,指节攥得泛白。
那些“卖身求荣”、“气活祖宗”的嗤笑,像冰冷的针,扎在耳膜上。她本该无动于衷,这本就是一场交易。
可胸口那团滞涩的闷痛,却真实得不容忽视。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此刻伏于丹陛之下的,是两个被命运逼到墙角、不得不将自身也摆上祭台的人。他的“卖身”,与她的“逼宫”,本质上并无不同。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自请除籍,入赘他国……这……”
“三州之地加上北燕正统血脉彻底归周……陛下若再拒绝,恐寒天下人之心啊!”
“这诚意,堪称亘古未有……”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眸光明灭不定。
他看着下方——女儿捧着亡妻的灵位,姿态决绝;那北燕世子俯首在地,愿赌上一切。
这两人,一个以情以死相逼,一个以国以利相诱。
若他再固执己见……
群臣会如何想?史笔会如何书?
一个愿放弃一切入赘的敌国世子,若被大周拒之门外,他这天子,还有何容人之量可言?
皇帝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怒火与复杂的思绪强行压下。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依旧叩首于地的顾域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
“……你,此言当真?”
顾域再次叩首,声音坚定如磐石:“臣,心意已决,天地可鉴。”
皇帝沉默着。
他的目光从女儿手中那方灵位上缓缓扫过,又落在那个俯首在地、甘愿舍弃一切的北燕世子身上。
良久。
“……罢了。”
殿中静默如死。唯有文官之首,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储潜捧着那沉香木灵位的手,微微一颤,指尖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成了吗?
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似乎终于窥见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御座之上,皇帝威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审度后的、不容置疑的定论:“既然你心意至诚,愿舍宗庙,以赘婿之身……”
“朕准你……”
“陛下!且慢——!”
一道苍老却浑厚如钟磬的声音,如同惊雷,骤然劈开了大殿内即将落定的氛围!
众人愕然! 文武百官齐刷刷循声望去。
只见文官队列之首,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绛紫官袍的老臣,手持玉笏,毅然越众而出。
他步履沉稳却迅疾,行至御阶之前,撩起官袍,郑重跪倒。
“臣,丞相李崇,有本启奏!此事关乎国体,臣——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