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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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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叠光画廊”的后勤入口寂静无声。锈蚀的卷帘门半开着,像一张不情愿咧开的嘴,吐出内部混杂着尘埃、霉味和淡淡涂料气味的冰冷空气。路灯在远处街道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却丝毫照不进这片被遗忘的建筑阴影。
林砚站在阴影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颈间的旧黄铜罗盘。冰凉的金属紧贴皮肤,指针在玻璃罩下微微颤动,最终顽固地定格在西北偏北——画廊主馆的方向。她的联觉此刻异常清晰,将眼前这栋沉睡的白色建筑“翻译”成一片低沉的、不和谐的和弦背景音,其中夹杂着几缕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刮擦玻璃的尖锐高音,从建筑深处断续传来。
沈未晞蹲在旁边,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她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工装,长发利落地盘在脑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专注。她把一个改装过的EMF探测仪别在腰带上,骨传导耳机塞进耳朵,测试通讯:“频道清晰。林砚,测试。”
“收到。”林砚低声回应,耳中传来轻微的电流声和沈未晞平稳的呼吸。
“记住安全词。‘混凝土’,‘回响’。”沈未晞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如果情况失控,或者我让你撤,不要犹豫。锚点握在手里,时刻想着一件和它相关的、最平常的现实事情。比如……”她看了一眼林砚胸前的罗盘,“比如你父亲第一次教你用它辨认方向的那天,天气如何,他说了什么。”
林砚点头,没有追问沈未晞的锚点记忆是什么。她从背包侧袋抽出强光手电,拧亮,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卷帘门下堆积的枯叶和碎纸。
“入口的监控被协会临时权限屏蔽了两小时,但内部可能有未登记的运动传感器或残留安保设备。跟着我,别乱碰任何东西。”沈未晞说完,率先弯腰钻进了半开的卷帘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的后勤通道,堆放着废弃的画架、破损的包装箱和积满灰尘的清洁工具。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更浓的灰尘和淡淡涂料挥发的刺鼻气味。林砚的联觉将这股气味“翻译”成一种扁平的、略带苦涩的灰黄色噪音。她的手电光束扫过斑驳的墙面,上面还残留着三年前匆忙撤离时贴的封条痕迹,已经褪色卷边。
沈未晞走得很慢,脚步放得极轻,不时停下,用一个小型热成像仪扫描前方拐角。她的专业性在这种环境下显露无疑,不像个民俗学研究生,倒像个经验丰富的城市探险家或……某种特殊领域的技术人员。
“你对这些很熟练。”林砚压低声音说。
“实践出真知。”沈未晞头也不回,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传来,带着一点微弱的回音,“为了找妹妹,我钻过更糟的地方。废弃医院、闹鬼的工厂、据说有进无出的防空洞……‘叠光画廊’算是条件好的,至少结构完整,没有塌方风险。”
她说得轻描淡写,林砚却听出一丝浸透多年的疲惫和执着。她们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同类。
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防火门,门上的安全出口标志灯早已熄灭。沈未晞轻轻推开门,一股更冷、更潮湿的空气涌出,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像是旧书、木头,还有一种更淡的、类似薰衣草清洁剂但已经变质的气味。
门后是画廊的副馆区域。挑高的空间一片漆黑,只有手电光束划过时,才偶尔照亮悬在半空的、蒙着白布的抽象雕塑,或墙壁上残留的、画框被取下后留下的浅色印记。地面是光滑的深色大理石,积了薄薄一层灰,上面有几行清晰的脚印——是她们自己的。
“主馆和‘光之回廊’在另一边,需要穿过中庭。”沈未晞对照着平板上的结构图,手电指向左侧一个拱形门洞。
中庭原本是设计亮点,巨大的玻璃天幕引入自然光,下方是错落有致的绿植和水景。如今,天幕外是沉沉的夜幕,玻璃内侧肮脏模糊,植物早已枯死,水池干涸,露出池底灰白色的瓷砖。手电光扫过,枯枝的影子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林砚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的联觉在这里捕捉到一丝异样。背景的“和弦”中,那个金属刮擦玻璃般的高音变得明显了一些,而且似乎有了方向性——来自中庭另一侧,连接主馆的方位。同时,她感到手中的罗盘微微震动了一下,指针似乎想要偏离西北偏北,但最终又顽固地弹了回去。
“有动静?”沈未晞立刻察觉,停下脚步,手按在腰间的探测仪上。
“声音。很尖,很细,从那边传来。”林砚指向拱门方向,“还有,罗盘……有点不稳。”
沈未晞迅速打开EMF探测仪,表盘指针轻微跳动,读数比刚进来时高了一些,但仍在背景波动范围内。“电磁场有微弱扰动。走,去看看,保持警惕。”
她们穿过枯败的中庭,脚步声在空旷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轻微的回音。拱门后面,是一条相对宽阔的走廊,两侧是原本用于悬挂大型画作的空白高墙。走廊尽头,是一对紧闭的、厚重的对开木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但林砚知道,门后就是“光之回廊”。
越是靠近,林砚联觉中的“高音”就越清晰,甚至开始带上一种令人牙酸的震颤感。罗盘的震动也频繁起来,指针在西北偏北和正西之间小幅摇摆,仿佛受到了某种干扰。空气中那种陈旧的气味似乎也浓了一点,混杂进了一丝……类似旧羊皮纸,或者干燥花的气味。
沈未晞停在木门前,没有立刻去推。她蹲下身,仔细检查门缝和把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喷瓶,对着门缝周围喷了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粉末。
“紫外荧光粉,加了点特制的东西,对某些能量残留敏感。”她解释,然后打开一个紫外线手电照射。
门缝周围的粉末在紫外线下,显现出极其微弱的、断续的浅蓝色光晕,主要集中在门把手高度和门槛处。更奇怪的是,这些光晕并非静止,而是像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暗交替。
“有‘东西’经常通过这扇门,或者……停留在附近。”沈未晞的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凝重,“不是灰尘,不是生物痕迹。是某种……能量残留的‘路径’。”
她收起紫外手电,没有去碰门把手,而是示意林砚后退两步,然后从工具袋里拿出一根可伸缩的探杆,前端装着一个小巧的摄像头。她将探杆轻轻从门缝下方伸进去一点,调整角度,将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传回手中的平板。
画面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显示的是一条弧形走廊的内部。月光(或是远处的路灯光)透过一侧巨大的、不规则的玻璃窗,在对面墙壁和地面上投下扭曲斑驳的光影。走廊似乎空无一人,地面干净得异常,没有灰尘。镜头缓缓转动,扫过墙壁、天花板……
突然,画面边缘,靠近窗户的墙壁上,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动了一下!不是人影,更像是一团颜色略深的、不规则的阴影,贴着墙面,缓缓“滑”了过去,消失在镜头之外。
沈未晞呼吸一滞,立刻稳住探杆,将镜头转向阴影消失的方向。但那里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地上晃动诡异的光斑。
“看到没?”林砚盯着平板,心脏收紧。她联觉中的高音在那一瞬间似乎也拔高了一个调。
“看到了。不是生物热源,运动方式也不对。”沈未晞眉头紧锁,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操作,放大刚才的画面,调整对比度。阴影的轮廓更加模糊不清,但隐约能看出,它似乎没有厚度,就是一片纯粹的、二维的“暗”,贴着墙面移动。“像是……影子自己动了。或者,光线变化造成的错觉?”
但地上的光斑虽然扭曲,却相对稳定。
“要进去吗?”林砚问。木门后就是“光之回廊”,那个吞噬了四条生命,也终结了她职业生涯的地方。噩梦的核心。此刻,那扇门背后传来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尖细高音,像一种冰冷的召唤,或者说,挑衅。
沈未晞沉吟了几秒,看了看EMF探测仪的读数——已经比刚才又高了一点,指针在表盘中段微微颤动。“进。但小心。我先,你跟紧,注意两边和身后。有任何不对,立刻说。安全词随时准备。”
她收起探杆,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无声地推开了右侧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干涩的“吱呀”声,在死寂的走廊中却显得异常刺耳。一股更强的、混合着旧木料、灰尘、变质清洁剂和那种奇异干燥花气味的风,从门内涌出,拂过两人的脸颊,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
门后,就是“光之回廊”。
和林砚记忆中,以及刚才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不同。此刻站在入口向内望去,回廊内部并非完全黑暗。远处(或者说,感知中的远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来源不明的冷光,将走廊的弧形轮廓和一侧巨大的、不规则的玻璃窗勾勒出来。月光(如果那是月光)透过积满污垢的窗户,投射在地上的光斑确实扭曲、破碎,不断缓慢变化,如同水波。
但最让林砚感到不适的,是空间感知的错位。这条回廊在设计时,利用弧形墙壁、倾斜天窗和特殊的光学玻璃,营造出一种无限延伸、空间流动的错觉。但那是视觉的把戏,是建立在稳定物理结构上的艺术效果。而此刻,仅仅是站在入口,林砚就感到一种更本质的、空间上的“不确定”。她的联觉无法为这个空间建立一个稳定的“声学模型”。那些应该由墙壁反射、地面传导的声音(她们的呼吸、心跳、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仿佛被不均匀地吸收、扭曲,又或者,被添加了一些本不该有的、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回响。手中的罗盘震动更加明显,指针在西北和正西之间摆动的幅度变大,频率加快。
沈未晞打开了头灯和手里的强光手电。两道光束刺入走廊的昏暗,照亮了前方大约二十米的范围。地面是浅灰色的自流平环氧地坪,光洁如镜,倒映着头灯的光晕,却诡异地没有映出她们完整的身影,只有一些扭曲拉长的、模糊的色块。墙壁是纯净的白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或接缝,仿佛一体成型,在手电光下泛着冷冷的、毫无生气的光泽。
“地面很干净。”沈未晞低声说,手电光束扫过地面,“没有灰尘,没有脚印。不应该。封了三年,通风系统早停了,不该这么干净。”
她蹲下,用手指轻轻擦拭地面,指尖一尘不染。她又用紫外手电照射,刚才喷洒在门口的荧光粉,在门槛内侧戛然而止,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门内的地板上,只有她们刚刚踩上去的、带着门外灰尘的、清晰的脚印。
“这里……‘拒绝’灰尘?”林砚感到一阵寒意。这不符合物理规律。
“或者,有东西定期‘清理’。”沈未晞站起身,表情更严肃了。她将EMF探测仪举在身前,表盘指针的跳动变得明显,读数持续缓慢攀升。“电磁场在增强。越往里走越强。林砚,你的‘声音’呢?”
“更清晰了。那个高音,现在像一根很细的金属丝,在脑子里刮。方向……”林砚闭上眼睛,努力分辨联觉信息的来源,“……从前面传来,但位置飘忽,好像……不止一个来源?也在两边墙壁里,很微弱地共振。”
“墙壁?”沈未晞用手电仔细照射近处的墙壁。白色墙面光洁平整,看不出任何异常。但她没有掉以轻心,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带橡胶滚轮的小装置,贴在墙面上,缓缓滚动。装置发出极轻微的“嗡嗡”声,上面的小屏幕显示着一些波形。
“低频振动检测仪。”她解释,“有些结构异常或空腔,会引起特定的振动模式……等等。”她停下,盯着屏幕。波形图上,在基础的环境振动之上,出现了一组极其规律、但频率低到近乎次声的微小脉冲,每间隔大约五秒一次,持续约零点三秒。
“墙里有东西在动?还是……在‘呼吸’?”林砚盯着那规律的脉冲波形,联想到刚才门外看到的、荧光粉呼吸般明暗交替的光晕。
“不确定。但肯定不寻常。”沈未晞收起仪器,示意继续前进,“跟紧,注意脚下和墙壁。如果看到任何影子异常移动,立刻告诉我。”
两人一前一后,缓慢地向回廊深处走去。脚步声在异常“干净”的空间里被吸收大半,只剩下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手电和头灯的光束切割着黑暗,但黑暗仿佛有生命,在手电移开后迅速合拢,将她们包裹在有限的光明孤岛中。两侧无限延伸般的白色墙壁,在手电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单调,看久了甚至会产生一种轻微的眩晕感,仿佛墙壁在极其缓慢地向内弯曲,或者向外膨胀。
走了大约五十步,林砚突然停下。
“等等。”她低声道,手电光束射向左侧墙壁,“那里……刚才是不是有扇门?”
沈未晞立刻将手电照过去。光洁的白色墙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们晃动的影子。
“你确定?”沈未晞问,语气谨慎。
“不确定。”林砚皱眉,她的联觉刚刚捕捉到一瞬间的、类似“门轴转动”的、极短促的木质摩擦声,方向就是那边。但声音消失得太快,墙壁也毫无痕迹。“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在这里,任何异常感觉都不能忽视。”沈未晞走到那面墙前,再次用热成像和振动仪检查,依旧没有发现。她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小段荧光棒,拗亮,放在墙根。“做个标记。如果真有‘门’,或者这面墙有问题,我们回来时也许能看出来。”
她们继续前进。又走了二三十步,前方走廊似乎到了一个平缓的弧形转折点。但手电光射过去,转折点后面似乎依旧是看不到头的、弧形的白色走廊,只是方向改变了。
就在这时,沈未晞猛地抬手,示意停下。她的EMF探测仪发出轻微的、持续的蜂鸣警报,表盘指针已经打到了红色区域!
“磁场强度飙升!退后!”她低喝,同时快速后退。
林砚立刻跟着后撤几步。就在她们退开的瞬间,前方转折点附近的空气,突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扭曲!就像高温下的热浪,但更剧烈,更不规则。那片区域的景象——白色的墙壁、地上的光斑——像水中的倒影被搅动般,疯狂地波动、折叠、破碎!
“后退!别看!”沈未晞一把抓住林砚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后拉,同时自己扭过头,紧闭眼睛。
林砚被她拉得踉跄后退,但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那片扭曲的中心。就在那一瞥中,她仿佛看到,在波动破碎的景象深处,有某个短暂的、清晰的瞬间——
不是白色的走廊。
是一条深褐色的、木板铺就的、逼仄得多的老旧走廊。墙壁是斑驳的暗绿色油漆,上面似乎贴着褪色的宣传画。一盏昏黄的、老式玻璃灯罩的壁灯,挂在前方不远处,发出稳定但微弱的光。灯下,似乎有一个矮小的、背对着她们的、穿着旧式连衣裙的女孩身影,正低头看着手里一本厚厚的书。
这幅画面只存在了不到半秒,随即被更剧烈的扭曲和破碎吞噬。紧接着,一股无声的、但令人心悸的“冲击”从那个方向扩散开来!
没有声音,没有气浪,但林砚感到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砸中,眼前一黑,联觉瞬间被无数尖锐的、混乱的、无法理解的噪音和色彩碎片塞满!恶心、眩晕、强烈的呕吐感同时袭来!她闷哼一声,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在地,被沈未晞死死拽住。
沈未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冷汗,手中的EMF探测仪屏幕疯狂闪烁,然后“啪”地一声,黑屏了。但她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枚铜钱吊坠,嘴唇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念着什么。
那阵诡异的扭曲和冲击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前方的空气恢复了“正常”。依旧是那条白色的、光洁的、弧形的“光之回廊”,手电光照上去,平静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EMF探测仪的黑屏,和两人脑海中残留的剧烈不适,证明着刚才发生的异常。
“刚才……那是什么?”林砚喘息着,勉强站稳,胃里还在翻腾。她联觉中的噪音逐渐平息,但那个金属刮擦般的高音变得极其尖锐、烦躁,仿佛被激怒了。
“……空间叠加?还是……记忆投射?”沈未晞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松开林砚的手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她看着手中死机的探测仪,又看向前方看似平静的走廊,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一丝狂热的探究。“那个女孩……那个走廊……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描述……”
“你见过?”林砚猛地看向她。
“旧报纸。上世纪八十年代,本地一所小学的旧校舍改造前,有学生报告在深夜的空走廊里,看到一个穿旧式校服、低头看书的女孩幽灵,但一靠近就消失。校舍后来改建成了社区图书馆的一部分……”沈未晞语速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但那所学校离这里很远,而且早就拆了。刚才那个景象的细节……太具体了,不像是随机出现的幻觉。”
“你是说,刚才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的‘片段’?被投射到了这个空间?”林砚感到荒谬,但结合刚才的所见和联觉的剧烈反应,这似乎又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这个空间,这个‘回廊’,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迷宫’。”沈未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它可能是一个……‘交汇点’,或者‘放映机’。能把不同地点、不同时间的一些强烈‘印痕’或‘记忆’,在这里短暂地‘放映’出来。那些失踪的人,也许不是走进了墙壁,而是……走进了这些‘投射’的景象里?被困在了某个不属于这里的时空片段中?”
这个推测比单纯的“空间迷宫”更让人毛骨悚然。如果这里连接着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碎片,那林溪可能被抛到了任何一个不可知的地点,任何一个无法触及的时间点。
“那我们怎么找她?”林砚感到一阵无力。如果空间本身如此诡异莫测,她们就像在汪洋大海里捞一根针,不,是在无数个重叠交错的海洋里,寻找一根可能随机出现在任何地方的针。
沈未晞没有立刻回答。她蹲下身,从背包里拿出备用电池,尝试重启EMF探测仪,但仪器毫无反应,彻底损坏了。她又拿出另一个更小巧的设备,像是个盖革计数器,但屏幕也是暗的。
“强电磁脉冲,或者某种我们不了解的能量爆发,损坏了精密电子设备。”她扔掉没用的设备,站起身,脸色难看,“我们剩下的装备可能也会陆续失灵。必须加快速度,在完全变成‘瞎子’之前,找到核心区域,或者……找到林溪留下的痕迹。”
她看向林砚:“你的联觉,现在是唯一不受电子干扰的探测手段。那个高音,现在怎么样?”
林砚凝神感知。尖锐的高音仍在,而且似乎……有了更明确的方向性,不再是飘忽的多个来源,而是集中指向了前方——那个刚刚发生过异常扭曲的、弧形转折点的方向。
“在那边。很强烈,很……‘急躁’。”她描述道。
“好。我们过去。但这次,不要直视任何异常景象的‘中心’。用余光观察,把注意力主要放在脚下和周围环境的‘正常’部分。握紧你的锚点,时刻回忆现实。”沈未晞重新握紧手电,另一只手始终没有松开那枚铜钱,“我走前面,你指方向。有任何不对劲,立刻说安全词。”
两人再次向前移动,速度更慢,警惕性提到最高。靠近那个转折点时,林砚感到手中的罗盘震动得几乎要脱手,指针疯狂地左右摆动,完全失去了方向指示。她不得不将它紧紧按在胸口,用身体稳住。
转折点过后,回廊的弧度似乎变得更加平缓,但手电光能照到的尽头,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重复的白色墙壁。这里的地面依然光洁如镜,但林砚注意到,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浅色纹路,像是水渍干涸后的痕迹,又像是某种极其淡薄的、融入白色涂料中的污迹。
沈未晞也注意到了。她用手电近距离照射墙壁,那些纹路在强光下几乎看不见,但在特定角度,能看出它们似乎构成了某种极其抽象、扭曲的图案,毫无规律可言。
“像是……泼溅的痕迹?或者……某种液体会挥发后留下的?”沈未晞用手指轻轻触碰一处纹路,指尖传来正常的墙面触感,冰凉光滑。
就在这时,林砚的联觉再次捕捉到异动!不是高音,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很多页纸张被同时快速翻动的“哗啦”声,从右侧墙壁内部传来!声音只持续了一瞬,但清晰可辨!
“右边!墙里有翻书声!”她低呼。
沈未晞立刻将手电和注意力转向右侧墙壁。墙面依旧光滑,但在手电光柱边缘,她似乎看到,墙上一处原本是白色的区域,颜色似乎……暗了一下?就像有一小片影子飞快地掠过,速度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片暗影掠过的位置,白色的墙面上,渐渐“浮”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实体。没有凸起,没有颜色变化。但就在那里,在视觉中,凭空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深褐色的、老旧的木质书架轮廓!书架是嵌入墙体的样式,上面零星摆着几本颜色暗淡、看不清书脊的厚书。书架的轮廓边缘微微扭曲晃动,像是隔着一层波动的水面在看。
这景象只持续了两三秒,然后书架轮廓开始变淡、消散,仿佛被水洗去的墨迹。但在它完全消失前,林砚和沈未晞都看到,书架中层,一本暗红色封面的厚书,突然自己从书架上滑了出来,“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但那里实际上还是画廊光洁的灰色地坪。书落地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回音,异常真实。
书落地后,书架幻影彻底消失。墙壁恢复了纯净的白色。
地面上,空无一物。
但林砚的联觉,却清晰地“听”到,那本不存在的书落地后,书页还在微微颤动,发出极细微的“簌簌”声,持续了几秒,才归于寂静。而那尖锐的高音,在书架幻影出现和书本“落地”的瞬间,变得异常高亢、尖锐,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兴奋,又像是痛苦。
沈未晞僵在原地,手电光柱定格在那片空荡荡的地面上,脸色苍白如纸。她握着铜钱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图书馆。”她喃喃道,声音干涩,“刚才那个书架……和我妹妹失踪的那间老图书馆的书架……很像。那种木头颜色,那种样式……”
她猛地转头看向林砚,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恐惧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林砚!这个地方……它不是在随机放映!它在针对我们!它在挖我们记忆里最深处、最恐惧的东西!你妹妹看到的‘中间站’,我刚才看到的旧校舍走廊,现在这个书架……都是和我们密切相关的‘失踪’或‘异常’地点!”
林砚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冰凉。针对性的幻觉?挖掘内心恐惧的投影?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空间就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异常区域,它可能具有某种……低级的意识?或者,遵循着某种能够探测并利用闯入者心灵弱点的邪恶规则?
“那它接下来会给我看什么?”林砚的声音有些发飘,“‘光之回廊’本身的……失踪现场?”
话音刚落,前方走廊深处,距离她们大约三十米的地方,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团光。
不是手电光,不是月光。是一种柔和的、稳定的、仿佛来自壁灯或落地灯的暖黄色光芒。光芒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在周围深沉的黑暗中,像一个悬浮的、温暖的孤岛。
光晕中,隐约可见一小块深色的地毯,地毯边缘露出光洁的灰色地坪(画廊的地面)。而在地毯上,背对着她们,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浅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的年轻女性,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正低头摆弄着手里一个黑色的、长方形的物体——一部单反相机。
是林溪。
林砚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她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却被沈未晞一把死死抱住!
“别过去!是投影!陷阱!”沈未晞在她耳边低吼,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扭曲,“看看周围!看看地面!”
林砚被吼得一愣,强行压下几乎失控的情绪,顺着沈未晞的手电光看向“林溪”周围。
没有墙壁,没有窗户。那团暖黄色的光,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只照亮了以“林溪”为中心、半径不到三米的一个圆形区域。区域外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林溪”坐着的那块深色地毯,边缘与画廊的灰色地坪有着清晰的分界,就像一张照片被粗暴地粘贴在了错误的地板上。
更诡异的是,“林溪”的动作。她低头摆弄相机的动作,缓慢,重复,呆板。抬起相机,对着前方黑暗“拍照”,放下相机,低头查看屏幕(虽然相机屏幕是黑的),然后再抬起,再“拍照”……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械玩偶,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完全相同的、毫无意义的动作。
她的身影在暖黄光下,边缘有些模糊,微微透着光,仿佛不是实体。
“是残影……”林砚喃喃道,巨大的希望刚刚升起就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化为冰冷的绝望,“是她……留在这里的……某个时刻的重复?”
“可能是她失踪前一刻的‘记录’,被这个空间‘拍摄’并保存下来,在这里循环播放。”沈未晞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但分析能力仍在,“就像电影里的鬼魂,不断重复死亡时的场景。但这说明……她确实来过这里,在这个位置,做过这些动作。”
“可这里不是‘中间站’!”林砚感到混乱,“她是在地铁失踪的!”
“也许,‘这里’和‘那里’,在这个空间的规则下,是相连的。或者,她通过地铁里的‘门’,最终到达了……这个空间的‘内部’,这个回廊的某个层面?”沈未晞推测着,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循环播放的残影,“看她的动作,她在拍照。她在拍什么?”
手电光束越过那个孤立的、被照亮的残影区域,投向它前方的黑暗。但光线仿佛被黑暗吸收,照不了多远。林砚的联觉努力延伸,只能“听”到那片黑暗中,传来一种极其低沉的、仿佛无数细微气泡在水中破裂的“咕噜”声,连绵不绝。
“前面有东西。”林砚低声道,“在黑暗里。很多……细碎的声音。”
沈未晞咬牙,从包里掏出最后两根荧光棒,拗亮,用力朝着残影前方、黑暗的深处扔去。
两根荧光棒旋转着,划出绿色的光弧,飞入黑暗。下落,落地,向前滚动了几下,停住。
绿莹莹的光芒,勉强照亮了荧光棒周围一小片区域。
那里不再是画廊光滑的地面。
是粗糙的、布满龟裂纹理的深褐色土壤。土壤中,半埋着一些苍白的东西——是骨头。细小,零散,像是鸟类或小型啮齿动物的骨骸。不止一处。随着眼睛适应黑暗,借助荧光棒微弱的光芒,她们隐约看到,前方目力所及的黑暗中,似乎布满了这样的坑洼和零星骨骸。更远处,荧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似乎有低矮的、扭曲的、像是干枯灌木的黑影,以及……一些微微隆起的、不规则的土堆。
这片景象,与周围画廊的现代极简风格,与脚下光洁的地坪,与那团暖黄灯光和其中循环播放的现代少女残影,形成了疯狂、错乱、令人精神撕裂的强烈对比。仿佛不同世界的碎片,被毫无逻辑地拼贴在了同一个画框中。
而林溪的残影,就坐在这地狱绘卷般的景象“前方”(或者说,被突兀地插入在这个景象“之前”的地毯上),一遍遍抬起相机,对着这片恐怖诡异的黑暗土壤和骨骸,按下并不存在的快门。
她在“拍摄”什么?
她想记录什么?
或者说,这个空间,想通过这个残影,向她们“展示”什么?
就在这时,那尖锐的、金属刮擦般的高音,在林砚的脑海中,骤然拔高到了极限,然后——
戛然而止。
绝对的寂静。
紧接着,那个一直循环拍照的“林溪”残影,动作突然停下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暖黄色的灯光映亮了她的侧脸。是林溪,没错。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没有聚焦,仿佛两个漆黑的玻璃珠。她的嘴唇微微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林砚的联觉,却在这一片死寂中,“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失真、仿佛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词语,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姐……姐……”
“地……图……”
“钥……匙……”
“中……间……”
“找……到……了……”
话音(或者说,意念的碎片)落下的瞬间,“林溪”的残影,连同那块深色地毯、那团暖黄色的灯光,以及她手中虚幻的相机,如同被擦去的粉笔画,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前方荧光棒绿光映照下的、那片突兀出现的、布满骨骸的诡异土壤,以及更深处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沈未晞手中的手电,光线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急速暗淡下去,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她的头灯也同时熄灭。周围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远处那两根荧光棒,散发着微弱、惨淡的绿光,像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她们。
紧接着,林砚感到颈间的旧罗盘,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内部齿轮崩坏的“咔哒”脆响。然后,一直疯狂震动的罗盘,彻底静止了。
指针,停住了。
指向正前方——那片荧光映照的、布满骨骸的黑暗深处。
一片死寂中,沈未晞颤抖的、却带着一种奇异决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近在咫尺:
“林砚……”
“我想,我们找到‘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