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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庆幸 不是 求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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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半的城管大队停车场,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气息:隔夜露水、机油、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林月抽了抽鼻子——大概是没收的臭豆腐正在发酵的味道。
她站在铁门前,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取车单,感觉像在参加一场葬礼。只不过死者是她的三轮车,而葬礼司仪是门口那位打着哈欠的保安大叔。
“这么早?”大叔从值班室窗口探出头,眼角还挂着新鲜的分泌物,“九点才上班呢。”
“我等。”林月言简意赅,在门口的水泥墩子上坐下。她今天穿得很务实:运动鞋、牛仔裤、印着“奋斗”二字的文化衫——这衣服是她妈去年在某个健康讲座上领的赠品,领了五件,全家每人一件。
六点四十五分,停车场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月探头一看,乐了:陆陆续续有人来了,都是来取车的“难友”。大家默契地聚在一起,形成了临时互助小组。
“妹子,第一次来吧?”旁边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大叔凑过来,递给她一把栗子,“吃点,还热乎。”
林月接过,道谢。栗子确实香,但她现在没胃口。
“你这罚了多少?”大叔又问。
“五百。”
“哟,新手价。”大叔一副“你赚了”的表情,“我上次罚八百,说我占用人行道超过两米。我就纳闷了,我那个推车全长才一米五,怎么占出两米的?”
旁边卖烤红薯的大妈加入群聊:“你这算啥?他们说我的烤炉有火灾隐患,要我装自动灭火系统。我寻思我要有那钱装自动灭火系统,我还卖啥红薯啊?直接开消防器材店得了!”
众人哄笑。清晨的停车场里弥漫起一种诡异的欢乐气氛——那种“大家都倒霉所以反而轻松了”的诡异欢乐。
林月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这些人,这些在生活边缘挣扎的人,这些每天跟城管斗智斗勇的人,才是她的同类。而昨晚那个高空餐厅里的精致世界,那个有厄瓜多尔玫瑰和分子料理的世界,那个陈皓和张薇李哲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异乡。
七点半,人越来越多。大家开始交流“生存技巧”:
“下次看到穿黑制服的,那是机动队的,跑快点。”
“巷子口第三棵树后面有个死角,车推得进去。”
“王队长值班的时候态度好点,他女儿今年高考,你说两句祝福话他能少罚你五十。”
林月默默记着,感觉自己在上“城市游击战速成班”。
八点,停车场大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小年轻走出来,手里拿着文件夹:“排队排队!按号来!”
大家立刻涌上去,又不敢太往前挤——那场面,像一群等待施粥的难民。
林月排在中段。她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办手续、交钱、签字、领车。有人拿到车后欢天喜地推着就跑,有人发现车上少了东西扯着嗓子理论,有人因为罚款太多当场蹲在地上哭。
人生百态,在这里浓缩成停车场清晨的一幕幕短剧。
轮到林月时,已经八点四十了。
“单子。”小年轻头也不抬。
林月递上取车单。小年轻核对,在表格上打了个勾:“去三号区,车号B-17。东西在仓库,拿着这个条去领。”他撕下一张纸条。
林月接过,道谢,往三号区走。
她的蓝色三轮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里,车轮被锁链拴在铁栏杆上,像匹被俘的战马。车身上贴了张黄纸条:“占道经营,暂扣”。字是手写的,歪歪扭扭,但盖着鲜红的公章,显得格外正式。
林月走到车前,伸手摸了摸车把。冰凉的触感让她心里踏实了些。
开锁的师傅慢悠悠晃过来,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哪个?”
“B-17。”
师傅找钥匙,开锁,动作熟练得像在开自家门锁。锁链“哗啦”一声落地。
“行了,推走吧。”师傅说完,又补了一句,“下次注意点,这片儿最近抓得严。”
“好,谢谢。”
林月推着车往仓库走。车轮有点瘪,估计是昨晚拖车时压到了什么。她一边推一边想,今天收摊后得去找修车的老刘打点气。
仓库是个铁皮棚子,里面堆满了没收来的“违禁品”:煤气罐、桌椅、广告牌、甚至还有个旋转木马——不知道是哪位勇士敢在夜市摆这玩意儿。
管仓库的是个戴老花镜的大爷,正端着保温杯喝茶。林月递上纸条。
大爷眯眼看了看:“林月……淀粉肠摊。等着。”
他在一堆纸箱里翻找,最后拖出一个纸箱,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淀粉肠摊”。
“点点,东西都在这儿了。”
林月打开箱子:电煎锅完好无损,酱料桶密封着,两箱淀粉肠的包装也没破。零钱盒她昨天已经拿回去了。最惊喜的是,箱子里还有她落在车上的那件围裙——上面印着“老板今天很开心”,是她在淘宝上定制的,九块九包邮。
“没少。”她合上箱子,准备搬上车。
“等等。”大爷叫住她,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这个也是你的吧?”
林月接过一看,愣住了。
袋子里是几根竹签,还有一个小玻璃瓶,瓶子里是她自己调的“秘制辣酱”。这是她平时放在车头小格子里的备用装,没想到也被细心收起来了。
“谢谢大爷。”她真心实意地说。
大爷摆摆手:“年轻人做点小生意不容易,以后守规矩点。”
林月点头,把东西搬上车,用绳子固定好。推车出停车场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光洒在车身上,那辆破三轮车居然显出了几分神圣感。
她看看手机:九点十分。现在赶去老王那儿借车,还能赶上中午的生意。
正要走,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陈皓。
林月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接了:“喂?”
“月月,车取回来了吗?”陈皓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像是一夜没睡好。
“取回来了。”
“顺利吗?”
“顺利。”林月推着车往前走,“正准备去出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月月,”陈皓终于说,“昨晚的事……”
“陈皓,”林月打断他,“我现在在路上,车很重,一只手推不动。”
这是实话——三轮车满载时确实需要两只手掌控方向。
“好,那你先忙。”陈皓顿了顿,“晚上……我能去你摊位看看吗?”
问题来得突然。林月停下脚步,车也跟着停了。
“来看什么?”
“就看看。”陈皓的声音很轻,“不行吗?”
林月看着眼前的车流,看着晨光中苏醒的城市,看着自己这辆刚“刑满释放”的三轮车。
“行。”她说,“但别开你那车来,没地方停。”
挂断电话,林月继续推车。心里却开始打鼓:陈皓要来?他来干什么?继续劝她?还是告别?
或者……她脑子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该不会带着戒指来吧?
然后她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怎么可能。昨晚那么明显的拒绝,陈皓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再来一次。
但笑着笑着,她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如果陈皓真的再来一次,如果他把戒指直接带到摊位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求婚——她能怎么办?当着所有顾客的面说“不”?
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到老王摊位时,已经九点半了。早市正热闹,老王的煎饼摊前排着队。
“月月!车取回来了?”老王一边摊煎饼一边喊。
“取回来了!”林月把车推到老王指定的位置——他旁边的一个空位,“王叔,借你的车……”
“用用用!”老王很豪爽,“不过我炉子上午要用,你得等中午。”
“没事,我先准备着。”
林月把车停好,开始卸货。老王的老婆过来帮忙,一边帮一边念叨:“这些城管也是,天天抓,抓了放放了抓,图个啥?”
“图个业绩吧。”林月说,把酱料桶搬下来。
“要我说,就该划块地方让大家正规摆,”王婶愤愤不平,“总比现在这样打游击强。”
林月笑笑,没接话。这种话题她参与过太多次,知道没用。城市管理是个复杂的命题,不是她一个卖淀粉肠的能想明白的。
卸完货,她把借来的小推车组装好——其实就是个简易炉子加铁板,比她的专业设备简陋多了。但临时用用,够了。
十点,她开始备料:切葱花,调酱料,把淀粉肠从箱子里拿出来码好。这些动作她做过成千上万次,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十点半,第一批客人来了——是附近工地的工人,下了夜班,来吃早饭。
“老板,今天出摊啦?”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大哥熟门熟路地问。
“出,但今天设备简陋,只有基础款。”林月抱歉地说。
“基础款就行!”大哥很爽快,“来四根,都要辣。”
林月开火,热锅,倒油。铁板温度上来后,她放上淀粉肠,滋啦一声,白烟腾起。
熟悉的香味飘出来时,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昨晚的一切——高空餐厅,厄瓜多尔玫瑰,分子料理,丝绒戒指盒——在那个瞬间,像一场遥远的梦。
而眼前这口冒着烟的锅,这排滋滋作响的肠,这个简陋的摊位,才是她的现实。
“老板,酱多刷点啊!”另一个工人喊。
“好嘞!”林月应着,手下动作麻利。
中午,生意进入小高峰。学生、上班族、路过的大爷大妈,把小小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林月忙得脚不沾地,收钱、找零、煎肠、刷酱、装袋——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
老王那边更忙,两口子配合默契,摊煎饼像在表演杂技。
间隙时,老王抽空问:“月月,昨晚那男的……是你对象?”
林月手一顿:“以前是。”
“哦……”老王意味深长地拉长音,“看着挺有钱。”
“嗯。”
“那你还……”老王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那你还在摆摊?
林月笑了,把一根煎好的肠装袋递给顾客,然后才说:“王叔,您说,是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舒服,还是在这儿烟熏火燎舒服?”
老王想了想:“那肯定是吹空调舒服。”
“但我在这儿,”林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儿舒服。”
老王愣了两秒,然后哈哈大笑:“你这丫头!有想法!”
一点半,高峰期过去。林月终于能喘口气,数了数上午的收入:三百二十块。扣除成本,净赚大概一百五——不算多,但够她今天吃饭和交罚款的分期了。
她把钱收好,正准备收拾东西,一个人影站到了摊位前。
“老板,一根肠,要辣。”
声音很温和。
林月抬头,愣住了。
不是陈皓。
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戴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但那双眼睛……林月觉得有点眼熟。
“要辣是吗?稍等。”她回过神,开始操作。
男人站在摊位前,很安静地等着。他的目光扫过简陋的设备,扫过酱料桶,最后落在林月手上——她正在给肠翻面,动作熟练得像在弹钢琴。
“好了。”林月把肠装袋,递过去,“五块。”
男人接过,却没走。他咬了一口肠,细细咀嚼,然后说:“酱料里加了芝麻酱,还有一点花生碎,对吗?”
林月一愣:“你吃出来了?”
“嗯,很香。”男人微笑,“但辣酱可以再调一下,现在的辣度有攻击性,但没有层次感。”
这话说得太专业,林月警惕起来:“你是……?”
“我叫周屿。”男人伸出手,“住在附近,最近常来买你的肠。”
林月想起来了——确实,这几天总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来买肠,每次只要一根,每次都安安静静地吃完就走。她当时还想过,这人文质彬彬的,不像常吃路边摊的人。
“你好。”她握了握手,“你说辣酱没层次?”
“对。”周屿又咬了一口肠,“辣味很冲,但缺少回甘。可以试试加点蜂蜜,或者苹果泥,平衡一下。”
林月若有所思:“我试过加糖,但会发腻。”
“所以要用果糖或者蜂蜜,不要用白糖。”周屿说,“还有,你的摊位位置其实可以更好——现在这个位置在下风口,油烟都飘到后面居民楼了,容易被投诉。”
他说得这么直接,林月反而来了兴趣:“那你说该在哪儿?”
“往前十米,拐角那里。”周屿指了指,“那里是上风口,而且靠近公交站,人流量更大。”
林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那个位置更好,但她之前不敢占——那是老王的地盘延伸,她不好意思抢。
“那是王叔的地方……”她犹豫。
“王叔人好,你可以跟他商量分时段用。”周屿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我昨晚闲着没事,帮你画的摊位优化方案。”周屿把纸递过来,“包括设备摆放、动线设计、高峰期应对策略……还有酱料改良建议,在最后一页。”
林月接过,展开。纸上用工整的字迹画着示意图,标注详细,甚至还有数据分析——比如“上午10-11点客流量最大,建议提前备货50根”。
她看得目瞪口呆。
“你……你是做什么的?”她忍不住问。
周屿推了推眼镜,笑了:“以前做互联网运营的,现在……失业中。所以有时间瞎琢磨。”
他说完,把最后一口肠吃完,竹签扔进垃圾桶,然后挥挥手:“走了,明天再来。”
林月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那张详细得过分的“摊位优化方案”,脑子有点乱。
这都什么跟什么?
高空餐厅的求婚还没消化完,又来个失业运营给她写商业计划书?
她摇摇头,把纸折好塞进口袋,继续收拾摊位。
但收拾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给陈皓发了条微信:
“晚上别来了,我收摊早。”
发送。
然后她盯着屏幕,等回复。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没有回复。
林月把手机放回口袋,继续收拾。铁板上的油渍很难擦,她用钢丝球使劲蹭,蹭得火星四溅。
蹭着蹭着,她忽然笑了。
昨晚她还在庆幸,陈皓没在餐厅求婚。
现在她觉得,她真正该庆幸的,也许不是“没求婚”,而是——
在有人想用戒指把她锁进金笼子的时候,这世界上还有陌生人,愿意给她写一张如何摆好路边摊的计划。
这他妈才叫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