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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修正 你的 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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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林月脸上,那张老王发来的现场照片像素粗糙但冲击力十足——她的蓝色三轮车正被城管执法车拖走,车轮离地,像个被逮捕的罪犯。照片一角还能看到老王模糊的身影,他正举着手机拍摄,动作悲壮得像战地记者。
“这是……”陈皓眯起眼睛辨认屏幕上的内容,“你的车?”
“我的车。”林月确认,语气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我的家当,我的生计,我的全部创业资本——现在正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驶向某个城管大院。”
张薇倒吸一口凉气:“天啊!那怎么办?”
李哲的反应更实际:“月月你车上没什么贵重物品吧?现金之类的?”
“最贵重的就是那台新买的电煎锅,”林月边说边开始收拾东西,“三百八,上星期刚换的。还有两箱淀粉肠,大概一百根。五桶酱料,我熬了三个晚上。”
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像在演练过无数遍的应急预案——把手机塞进兜里,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看了眼桌上那个丝绒小盒子。
盒子还在那儿,深蓝色,安静,昂贵。
“陈皓,”她说,“我得走了。”
“等等。”陈皓也站起来,动作比她还快,“我送你去。”
“不用——”
“这种时候别跟我争。”他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拨号,“王叔,把车开到门口。对,现在。”
林月看着他。烛光下,这个男人眉头紧锁,神色严肃,像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他总能在危机时刻展现出最可靠的一面——这也是当初她爱上他的原因之一。
但此刻,她只觉得疲惫。
“陈皓,这是我的事。”她说。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已经挂断电话,拿起车钥匙,“走吧,我认识城管局的人,也许能说上话。”
张薇也站起来:“皓哥,需要我们也……”
“不用。”陈皓摆手,“你们继续吃,账单挂我名下。”
林月看着桌上那些几乎没动的菜——分子料理沙拉已经蔫了,鹅肝的樱桃泡沫塌成一滩粉红色泥浆,液氮冰淇淋彻底化成一碗金色的奶油汤。而那个浅灰色文件夹,还端端正正地摆在白色桌布中央,像个沉默的纪念碑。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丝绒盒子。
没拿。
转身就走。
高跟鞋踩在走廊地毯上,无声无息。身后传来陈皓的脚步声,还有张薇压低的声音:“月月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林月想笑。她现在没空生气,她满脑子都在算账:拖车费多少钱?停车费怎么算?如果车被扣了要罚多少?今晚的生意肯定是做不成了,明天呢?后天呢?
电梯下行的数字跳动:58、57、56……
“月月,”陈皓站在她身边,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别担心,我会处理。”
“处理?”林月盯着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怎么处理?给你认识的领导打个电话,说‘这是我女朋友的车,通融一下’?”
陈皓沉默了。
电梯到达一楼,“叮”一声,门开了。
门口果然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司机王叔已经拉开车门。林月犹豫了一秒——这一秒里她想象了自己挤地铁转公交奔赴城管的狼狈画面——然后果断钻了进去。
陈皓从另一侧上车,车门关上的瞬间,皮革和香氛的味道包裹过来。这味道她曾经觉得高级,现在只觉得窒息。
车驶入夜色。车载屏幕上显示时间:晚上八点四十七分。往常这个时候,她的摊位前应该正排着小队,铁板上滋滋作响,酱料香混着油烟味飘出老远。
“在哪儿?”陈皓问。
林月把定位发到他手机上。距离:十二公里,预计车程二十五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
但她知道那条街这个点肯定堵,夜市刚开,人流如织。
果然,车开出去不到十分钟,就被堵在了高架上。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像一条生病的动脉。
林月盯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月月,”陈皓忽然开口,“刚才在餐厅……”
“现在别说这个。”林月打断他,“我现在脑子里只能装一件事:我的车。”
“好。”陈皓难得地顺从了,“那就说车。你那个三轮车,值多少钱?”
“车本身八百,改装花了三千五,设备加起来两千多。”林月报数流畅得像在背课文,“存货大概五百。总共……七千左右。”
“七千。”陈皓重复这个数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对你来说可能就是一餐饭钱,”林月笑笑,“但对我来说,是全部身家。”
车内陷入沉默。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在报:“前方拥堵,预计通行时间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够城管把她的车拖回大院,卸货,登记,锁进停车位。十五分钟也够她摊位上那些常客等不到她,悻悻离开,去找别的摊子。
“其实,”陈皓忽然说,“这是个机会。”
林月转头看他:“什么机会?”
“重新思考的机会。”陈皓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看,你那辆车本身就快报废了,现在被拖走,反而是个契机。我们可以买新的,更好的,甚至可以租个固定摊位——”
“陈皓。”林月叫他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我的车不是‘快报废了’。它上个月刚换了新轮胎,刹车系统我亲自调的,链条上了油。它还能再跑三年。”
陈皓侧过脸看她。车内灯光很暗,但她能看清他眼里的不解——那种“你为什么要在这种破事上这么固执”的不解。
“好,”他让步,“那我们就去把它要回来。然后呢?继续每天跟城管捉迷藏?”
“那不叫捉迷藏,”林月纠正,“那叫生存。”
“生存需要这么艰难吗?”陈皓终于有点急了,“月月,我给你提供的是一条更轻松的路,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走?”
“因为那条路不通往我想去的地方。”林月说,目光回到窗外拥堵的车流,“陈皓,你知道我最喜欢我这个三轮车的哪个部分吗?”
陈皓没说话。
“我最喜欢它后轮挡泥板上那个凹痕。”林月自顾自说下去,“去年冬天,有个喝醉的大哥骑电动车撞上来,把挡泥板撞凹了。他酒醒后特别不好意思,连续一个星期来我这儿买肠,每次都多给十块钱,说‘妹子,修车钱’。”
她顿了顿:“我没修。留着那个凹痕,每次看到都想笑。那是我和这座城市的连接,真实,粗粝,有温度。”
陈皓沉默了很长时间。
导航说:“前方道路通畅,预计八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车终于开下高架,拐进老城区。窗外的景象变了——从整洁的写字楼、光鲜的商场,变成拥挤的居民楼、亮着霓虹灯的小店、路边随意支起的摊位。
空气里飘来混杂的味道:烧烤的烟,臭豆腐的“香”,糖炒栗子的甜。
林月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
“快到了。”她说。
车在一条巷口停下。巷子里挤满了人——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摊位鳞次栉比,灯光串成一条河。但林月一眼就看到,她平常摆摊的那个位置,空了。
地上还有油渍的痕迹,是她的煎锅留下的“犯罪现场”。
“月月!”老王从旁边冲过来,手里还拿着煎饼铲,“你可算来了!他们刚拖走不到半小时!”
“往哪个方向去了?”林月下车,高跟鞋踩在油腻的地面上,差点滑倒。
“东边,应该是去胜利路那个停车场。”老王说,看了眼她身后的豪车和陈皓,压低声音,“这位是……”
“朋友。”林月简洁地说,已经转身往巷子东头走。
陈皓跟上来,他的手工皮鞋踩在污水坑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林月瞥了一眼,那双鞋大概能买她十辆三轮车。
“老王说在胜利路停车场。”她边走边说,脚步很快,“走过去十五分钟。”
“坐车吧。”
“车开不进去。”林月指了指狭窄的巷道——两边都是摊位,只留出勉强过人的宽度。别说汽车,三轮车都得小心通过。
陈皓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跟上。
他们穿过夜市。沿途不断有人跟林月打招呼:
“月月来啦!听说你车被拖了?”
“今天还出摊吗?”
“需要帮忙说一声啊!”
林月一一回应,脚步不停。陈皓跟在她身后,像个误入异世界的访客——他昂贵的西装与这里格格不入,不时有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经过一个卖糖画的摊位时,摊主大叔喊:“月月!你昨天说要的‘龙’画好了,还给你留着呢!”
林月脚步一顿:“谢谢叔,明天来拿。”
“明天你车能要回来吗?”
“必须能。”林月说,语气笃定。
陈皓看着她跟这些人自然的互动,看着她在这个粗糙环境里如鱼得水的样子,眼神复杂。
走出夜市,胜利路就在眼前。城管停车场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停着几十辆被扣押的三轮车、手推车、小货摊,五花八门,像个“违法经营博览会”。
门口值班室里亮着灯。
林月走过去,敲窗。
窗户拉开,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穿着城管制服,正在吃泡面。
“你好,我来取车。”林月说,“蓝色三轮车,大概半小时前拖来的。”
城管大叔喝了口汤,慢悠悠地问:“证件带了吗?”
“带了。”林月拿出身份证、摊位租赁合同、健康证——这些她一直随身带着,用塑料袋仔细包好,就防着这一天。
城管大叔接过,一边看一边嗦面。泡面是红烧牛肉味的,香味飘出来,林月才意识到自己晚上几乎没吃东西。
“林月……”大叔念着她的名字,抬眼看了看她,“今天突击检查,你这个位置属于占道经营,知道吗?”
“知道。”林月态度良好,“我接受处罚。请问要办什么手续?”
“罚款五百,停车费一天五十,写保证书,明天来取车。”大叔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这车得整改,煤气罐不能露天放,得加装防火罩。”
“好,我改。”林月拿出手机,“罚款现在能交吗?”
陈皓这时候上前一步:“同志,我是……”
“你谁啊?”大叔抬眼。
“我是她……”陈皓顿住了。
朋友?男朋友?未婚夫?
林月没给他时间纠结,直接说:“他是我朋友,陪我来的。罚款我微信转您?”
“扫码。”大叔指了指窗边贴的二维码。
林月扫码,付款,动作熟练得像在菜市场买菜。五百块——她两天半的纯利润。
付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她心里抽了一下,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保证书呢?”她问。
大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照着这个模板写,签名字按手印。”
林月接过纸笔,趴在窗台上开始写。字迹工整,态度诚恳,承认错误,承诺整改——这套流程她虽然第一次走,但看别人走过无数次。
写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大叔,我车上的东西……还在吗?”
“什么东西?”
“一个电煎锅,两箱肠,几个酱料桶,还有零钱盒。”
大叔想了想:“东西都卸在仓库了,登记后明天一起领。零钱盒……”他转身从后面拿出一个铁皮盒子,“这个是吧?点点,少了可不关我们事。”
林月打开盒子。里面有些硬币,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总共大概八十多块。还有她的备用竹签、塑料袋、一次性手套。
“没少。”她合上盖子,继续写保证书。
陈皓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趴在那扇油腻的窗户上,用一支快没水的笔,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下“我保证不再占道经营”。她写得很认真,侧脸在值班室昏暗的灯光下,有种奇异的专注。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美术馆里讲解一幅抽象画。那时她穿着米色连衣裙,声音温柔,姿态优雅。和眼前这个趴窗台写保证书的姑娘,判若两人。
但又好像,这才是真实的她。
“写好了。”林月把纸递进去。
大叔看了看,点头:“按手印。”
红色印泥盒推出来。林月食指按上去,然后在保证书右下角重重一按——一个清晰的指纹。
“明天早上九点来取车。”大叔把证件还给她,“记得带这张单子。”
“好,谢谢。”
林月转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事情办完了,比她想象中顺利——至少车明天就能拿回来,东西也都在。
她看了眼手机:九点二十。往常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收摊,数着当天的收入,计划明天要补什么货。
而现在,她站在城管停车场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装着八十块钱的铁皮盒子,身边站着穿着昂贵西装的前男友或者准未婚夫,鞋跟踩在污水里,晚风吹来夜市混杂的味道。
“结束了?”陈皓问。
“暂时结束了。”林月把零钱盒塞进包里,“明天还得来一趟。”
他们往回走。夜市的喧嚣渐渐远去,街道安静下来。
走到巷口,陈皓的车还等在那里。王叔靠在车边抽烟,见他们回来,赶紧掐灭烟头。
“现在送你回家?”陈皓问。
林月看着那辆黑车,又看看夜色中的街道。
“不用了,”她说,“我坐地铁回去。”
“月月——”
“陈皓。”林月转身面对他,目光平静,“今天谢谢你陪我来。但接下来,我自己能处理。”
陈皓看着她。灯光下,她的妆有点花了,头发被风吹乱,高跟鞋上沾着污渍。但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夜里的星。
“那个戒指……”他开口。
“那个戒指,”林月接话,“还有那份工作,都是很好的东西。真的。但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她顿了顿,笑了:“就像有人爱吃米其林三星,有人就好路边摊这一口。没有谁比谁高级,只是口味不同。”
陈皓张了张嘴,想说“但米其林更更健康更安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说出来只会让她离得更远。
“我明白了。”最后他说,声音很轻。
林月点点头,转身要走。
“月月。”陈皓又叫住她。
她回头。
“如果……”他顿了顿,“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
“我不会。”林月打断他,语气笃定,“但如果我们还能做朋友,欢迎来我摊位吃肠。给你刷双倍酱,算你VIP。”
说完,她挥挥手,踩着那双沾了污水的高跟鞋,走进地铁站入口。
陈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地下通道的阴影里。
王叔走过来,小声问:“陈总,走吗?”
陈皓没回答。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浅灰色文件夹的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开通讯录,找到“爸”,手指悬在拨号键上。
但最终,他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
“走吧。”他说,拉开车门。
车驶离夜市,重新汇入城市的主干道。窗外的霓虹灯流淌成彩色的河,那些高楼大厦的灯光,在夜色中像一座座黄金牢笼。
陈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林月趴在城管值班室窗台上写保证书的侧影,还有她按手印时那一下毫不犹豫的力道。
和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给你刷双倍酱,算你VIP。”
他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都在抖。
王叔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陈总,您没事吧?”
“没事。”陈皓止住笑,揉了揉眉心,“就是突然觉得……我真他妈是个傻子。”
而此刻的地铁上,林月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隧道墙壁。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铁皮零钱盒,打开,数了数里面的钱:八十三块五毛。
然后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老王。
打字:“王叔,明天借你的车用一下,我出半天摊。”
发送。
几乎秒回:“行!酱料还有吗?我这儿有半桶甜面酱你先用着。”
林月笑了,打字:“有,我家里还有备份。谢了叔。”
地铁到站,门开。
她起身,把零钱盒塞回包里,理了理头发,走出车厢。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咔、咔、咔”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回荡。
像某种宣言。
也像某种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