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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篇、剑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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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剑歌
BGM:琴川晴阳
“陵越师兄如晤:
近日于临江郡搜寻百里屠苏踪迹,一无所获,甚是惭愧。不知师兄琴川一行可有收获?若需援手,我等可前来相助。
陵隐、陵孝亲笔”
陵越合起那封短信,闭目凝思片刻,随即取过一张空白的竹帘纸笺,写了寥寥数语,交给驿站传信之人,而后迈步推门,出了客栈。
初春的清晨,整个琴川城静谧而安详,仿佛依然在沉睡中,浅金的阳光轻柔地洒下来,照得人背后升起暖意。
自百里屠苏私自离开天墉城,到现今,已过了三月有余。其间,天墉城中一直未再传出任何变故,而屠苏,也像是融进河海的水一般,悄无声息,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当日陵越一路下山,最初几天忧心忡忡,只想早日寻到师弟,可脚步还未踏出昆仑山外,便又接到掌门谕令——竟是命他前往山南的紫翠观,有要事与观主商议。
他近些年时常在外处理各种事宜,原本极是寻常,然而此行下山,本为寻找师弟,如今中途变更,自然又是诧异、又是焦急,却又必须以门派为重,不得不暂且放弃找寻,命诸位同门先行一步,自己则独自前往紫翠峰。
待诸事终于处置妥当,昆仑山下的雪,已开始被春光融成溪水,而陵越的心绪,经得这么一耽搁,也逐渐平和下来。
——凡事皆分轻重缓急,本不必过分执念,忧虑焦急,只会乱了心神,欲速不达而已。
再回想那日仓促禀明掌门之后,当即匆匆离山,不免深感惭愧。
如此一路自西向东行来,虽得不到屠苏半点消息,他却始终心神镇定,只沿途仔细找寻,不知不觉,竟又到了琴川。
这水城白日里人流如织,夜晚间灯火如昼,以前下山游历时,也曾在往来书信中提及一二,那时师弟心中的向往和艳羡,透过字里行间可读得一清二楚,却不知如今他在山下,是否也来过此地,是否也踏过这青石路,竹板桥?
陵越心中正自转念,迎面忽行过来一位衣饰华美云鬓高耸的贵妇,柳眉倒竖,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嫌那曳地长裙太碍事,用双手提起来,全没半点典雅雍容的模样,一路小跑着上了桥。
后面气喘吁吁跟着个家仆,一面追,一面喊:“夫人,夫人!您可别跑那么快!”
“喊什么喊!今天你要是不跟我找到那猴儿,你就休想再踏进方家大门!”
“哎呦喂……”那家仆不由得顿足,愁眉苦脸地道,“少爷你啊,自己跑走也就算了,还连累小的……唉……”
“嘀咕什么?还不快跟上来!”
“是……!”
——竟也是出来寻人的。
陵越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与那贵妇擦肩而过。
***
沿着穿城而过的河道往前走,两岸房屋渐渐稀少低矮,不多时,那道路依山而上,没入一片梅林之中。时值早春,梅花早已零落,新叶却未生出,虬枝错杂,风声呼啸,一派的萧杀气息。
陵越敛眉凝神,手握腰间剑柄,谨慎地踏入林间。刚行得几步,身侧枯草丛中忽地沙沙作响,他霍然转身,却见草丛中钻出两个身影,绛红长袍,身佩腰刀,竟是官府的衙役。
见到陵越,那二人先是对望一眼,而后一齐大喊:“前方有妖物作乱,不得随意通行!”
陵越本不欲答言,然思及这两人乃是官差,若不解释两句,还不知日后要怎样的缠杂不清,便点头道:“若无异事,则不会自此路而行。”
那二人睁大眼睛,其中一人忽地一手指向他:“你你你!你就是前日揭了官府黄榜,又躲着不出来的臭道士?!害得我们二人大冷天的躲,咳,不对,候在这里——”
“哎哟兄弟你看清楚了,那个杂毛,怎么得有三十岁了,这小哥也就和咱们差不多年纪!”
“唔,说得也对。这位少侠,你可是要上翻云寨除妖?”
“……正是。”
“原来如此!少侠,那我们正是一路哇!有缘有缘!”
“你可知前阵子寨中山贼作乱,还抓了当地居民,就是我们两人冲进去平乱的。”
“嘿嘿,不如少侠你先上去,咱们兄弟俩替你断后。这样可好?”
那二人犹自喋喋不休,陵越却只微微一哂。他情知这两名衙役必是胆小技微,却被官府派遣来此除妖,又不敢独自上山,只盼有人前来,好尾随其后沾些光彩,当下也不点破,只一点头道:“既如此,劳烦了。”说罢便往前行。
只听那两名衙役的话语声犹自顺着寒风飘来:
“……看他这副样子,真的行嘛?”
“人不可貌相,前些天那个肥鸟大侠,还不是单枪匹马的冲上来?”
陵越耳力极佳,听到此言,心中似莫名被牵动了一下,转身便问:“你方才说什么?”
两个衙役吓了一跳,忙摆手道:“大侠,咱们可没说你坏话,你大人大量——”
“前几日有人上山?”
“大侠,我们不是故意骗你,这个,那个,嗯……”那两人苦了一张脸,“的确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挑了那山贼窝,虽然、虽然肥鸟大侠最厉害,但我们也出了不少力嘛!”
陵越几乎被这两人搅得耐心全无,呼了口气,又问:“那人身边带了只鹰?多大年纪?形貌如何?快说!”
他原本便气势凛然,问到最后,口气更转凌厉,两个衙役被吓得腿也抖起来,磕磕巴巴答道:“说、说是鹰,还不如说是只芦花鸡……嗯,穿一身黑衣,好像还戴着形状挺奇怪的银色肩甲,十,十七八岁年纪……”
陵越不等他二人说完,略一拱手,抽身便走,步履比先前更加快了许多,衣袂飘飞,几乎足不沾地,不到一会功夫,身影便隐没在林中,空留下身后面面相觑的两个衙役。
越向山上行,四周妖气便越加浓重,偶有山雀野兔跳出,也都红赤了一双眼睛,全是被邪气沾染,妖化成精的。陵越一路横劈竖削,已不知将多少精怪斩于剑下,到得最后,连那清冽似水的霄河剑,因沾了太多邪气,也发出乌黑的幽光。
待远远瞧见翻云寨高耸的木门时,虞山山巅上被邪气侵蚀,早已是寸草不生。苍茫黯淡的苍穹之下,那气势恢宏的寨子仿佛还依稀保有昔日的辉煌,想当日虞山派何等风光,如今却也是沧海桑田,被所有人遗忘了曾经的过往。
入得寨中,是一片空旷的广场,居中一座高高擂台,坚硬的巨石上被划出道道沟壑,想必是被纵横剑气所伤。
陵越伸指一抚那石台,闭目冷哼一声,暗想,这小子,天墉剑法来来回回只会那么一招玄真剑,竟也能克敌制胜。
正欲往主寨行去,忽见半空里一片异彩闪烁,无数细小的光晕汇聚一处,明丽非常,却又情状诡异。陵越怔住脚步,只觉得那情形无比熟悉,略一思索,随即猛然忆起,几年前在昆仑某处山坳,与师弟同去斩妖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景象。
他心中闪过一阵不详,当即祭剑腾空,朝那流光之处疾追过去,还未行到主寨,光芒已渐渐淡去,而那门前空地上,却多了三名白衣人。
陵越执剑下落,叱道:“何人敢以邪法害人!”
那三人皆是一惊,仰头望他,也不答话,忽地周身清光一闪,身影消失无踪。陵越认得那是修仙之人所擅的闪行之术,心中更是惊异,却也知道此术不过障人耳目而已,便循着三人的灵息直追下去。
御剑行至另一处山峰,其中二人气力不济,便显出身形,暂且落在山头。还未喘匀一口气,身后忽然一阵森冷气息袭来,一柄重剑架在脖颈,一个有些放浪不羁的声音笑道:
“不必回头,只须回答我的问题,自会放你走路。”
那三人吓得头皮发麻,连连点头。
那人轻笑一声:“你们丹芷长老,前些天还在翻云寨,如今去了何处?”
“……长,长老行踪不定,我们怎知?”
“雷严以玉横收集魂魄,是做何用?”
“自是为了……光复青玉坛……”
“目光短浅,愚蠢!”那人笑骂一声,随即手上使力,直斩而下。
陵越追上之时,正见到两名白衣人惨叫倒地,鲜血自脖颈间直喷出来,他心下一凉,定睛看时,却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将手中重剑一甩,鲜血飞溅如弧。
陵越按剑下落,喝问道:“你为何在此?”
那人回头一望,眉目间狠辣气势一闪即没,随即大笑出声:“陵越,好久不见。”
陵越此时心中有万般疑虑,却暂且按下不问,只道:“尹千觞,他们一行三人,余下一人你可见到?”
尹千觞听闻也是一惊:“什么?还有一人?”
陵越一摇头,重又登空:“我去追!”
刚行了不远,便听身边衣袂翻飞,侧目看时,尹千觞已与他并肩而行,身形迅捷,却非御剑乘风,使的竟是种奇特的腾挪之术。
陵越略感讶异,同时好胜心起,便催动脚下长剑,一时便如风摩电驰一般,身后曳开明光残影,而尹千觞神情自如,竟是半分也未落下。二人在虞山一带搜寻一周,而那余下的一名白衣人却是全无踪迹,无奈之下,只得又返回翻云寨中。
双足甫一沾地,陵越顿时一剑疾指,架在尹千觞脖颈上,厉声喝问:“你究竟是何来头?”
“啧,不是都成了朋友,一起喝过酒的?你怎么还动不动就用剑指人啊?”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陵越双眉一扬:“江都一役,你神出鬼没,翻云寨一事,又见你插手,五年之前,你可也曾去过昆仑山?”
“那是你我有缘,有什么不好?”尹千觞大笑,“那日在江都,我是受朋友所托。今天来翻云寨,是我酒瘾犯了,又没钱,只好揭个黄榜,赚点银子来花花。这你都要管,岂不是要累死?”
陵越紧盯着他,而对方神色坦荡,全无隐瞒之态,又想到在山下时,那两个官差的确说过有人揭了皇榜,倒也所言不虚。
良久,他终于略略舒展眉目,正要将剑放下时,却见尹千觞手腕一抬,用两指轻巧夹住剑锋,往旁一推,笑道:“哎,你这家伙,总用剑指着朋友,太不够意思了。”
此人举重若轻,如此轻松,陵越不禁心下骇然,暗想这人当真深藏不露,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未曾使出?他心中暗自戒备,却不多言,只还剑入鞘,转身便行。
尹千觞亦在他身后摇头暗笑,心想这人果然是端方君子,即便心怀疑虑,只要未有确实凭据,便不会轻易多言多行。然而……一个赌徒酒鬼的话,又怎么能信呢?
他心中暗自好笑,却开口问道:“喂,你去干什么啊?”
陵越头也不回:“……邪气未褪,必有源头。”
“嘿嘿,拿了酒钱,一点事不做可就不厚道了。我也和你一起去。”
“请便。”
两人一前一后,循着那邪气方向找寻,终于发现一处山壁前的邪气最盛,将那半壁山峰都染成苍白之色,正中两扇石门,其上遍布血红咒印,原本错综复杂,如今却处处皆被人震断。
尹千觞失笑道:“看来已有人先咱们一步来过了。”
陵越冷哼道:“既来过,又不处置妥当,留下如此大的祸根,莫不是等着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尹千觞诧异地看他一眼,心想此事与你有何关系?怎么话忽然多了起来?刚想再问,陵越已推门而入。
一跨入山洞,一股浊气登时扑面而来,二人以手掩鼻,定睛看时,面前赫然立着个青铜巨鼎,犹在不停向外冒着邪气。
陵越抽出剑来,尹千觞知他意思,便绕到巨鼎另一端,还未站定脚步,已踩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事物,低头一看,却是具腐尸,他胸腹间不由得一阵翻腾,眉头紧皱起来。随后二人同时举剑发力,朝那鼎上猛击过去,强盛灵力交汇,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刺响,巨鼎已碎成无数铜块,污秽不堪的气息从中喷薄而出,伴随着大量骸骨腐肉,一齐倾在地上。一时间那山洞当中,真如炎魔炼狱一般。
尹千觞忍不住倚墙扶额,摇头道:“真是出行不利!遇到这么恶心的东西,等下回城,得好好喝上几杯才行!”
陵越则连退几步,偏过头,弯腰猛烈呛咳,过了好一会,待洞中气味略淡,便以剑划地,一边划着,一边绕着那大片残骸朝前走,剑尖所到之处,地上便闪起莹绿微光,冲破污浊秽气,流转不休。
他手中动作迅捷,转眼便划出整个法阵,随后坐于阵心,双掌贴地,一阵光辉自掌间升起,沿着那地上法阵纹路,一道道的冲天腾起,霎那间,整个幽暗的山洞都被那股浩然清气充盈。
尹千觞原本抱着双臂,悠闲地看着陵越独自忙碌,此时忽然抬起那重剑,自法阵的另一端插下,阵中的清气一时大盛,未过一时半刻,洞内邪污残渣便全化作了灰白齑粉,散落地下。
陵越收势归灵,将剑仔细擦拭干净,此时邪气散尽,剑身也回复原本的清冽。而后他还剑入鞘,起身冲尹千觞拱手道谢,正欲走时,却听他在身后笑道:“你这个阵还挺不错的,但我随便看一看,也就学会了。”
“这清虚阵,原本便无出奇之处。”陵越停步侧身,“唯凭一缕浩然清气不断,你却学不到。”
不过是一句最寻常的实话,却堵得尹千觞只能苦笑。
出得门外,阴霾已久的天空竟露出一线晴碧,想必再用不得多久,这片山林便可恢复往日优美风景。陵越略微一整衣衫,抬步便走,尹千觞双臂枕在脑后,又懒洋洋笑问:“难得相遇,何不再去共饮一杯?”
“好意心领。”陵越抬目望向远山,随后转头,冲他端正行了一礼,“但我要去寻找一人,就此别过罢。”
***
下山后,陵越便急速传信给各处同门,言百里屠苏近日曾在虞山一带现身,望众位同门仔细搜寻。他自己也顺着蜿蜒于山中的溪水一路南行,然而,却未再寻到屠苏踪迹。没过多久,便到了长江边上的珍珠滩。
地域越靠南,春意便越盛。长江沿岸,桃李杏梨已渐次吐了花苞,可陵越全然顾不上玩赏,只直奔码头边的驿站而去。刚推门而入,便接到两封急信。
第一封是师弟律义寄来,说日前已在虞山脚下芳梅林见到百里屠苏,然芙蕖师姐私自下山,前去阻挠,未将其抓获。
第二封是涵素掌门寄来,言近日星象地脉变动,天墉城清气结界受此影响,逐渐衰弱,长此以往,恐怕不支,命陵越即刻前往铁柱观,与观主商议复原结界之事。
派内突生变故、铁柱观议事、师弟踪迹已现,诸多事端一齐涌来,陵越手里捏着两封薄薄的信笺,一时只恨自己为何无法分成作三个人,同时前往各处。
然而,他毕竟心思稳重,初时的惶然过去后,便马上定下计议来,当即取过纸笔,疾速写了数封短信,将山下的诸位同门分作三处:其中一半速归派中,轻功御剑之术最佳的,则继续追寻屠苏踪迹,余下资历最长的八人,则随他一同前往铁柱观。
书信寄出之后,他将笔一搁,出门御剑腾空,直奔铁柱观而去。
那铁柱观也是修道门派,以咒封结界最为擅长,与天墉城乃同气连枝,素来交好,听闻有此变故,自是倾囊相助,连观主在内,数日未歇,与陵越等人苦思解救之道。可天墉城结界毕竟是几百年前,最初几代掌门倾一生精力学识修成,若想加以变动,又谈何容易?于是,研习了将近一个月,也还是进境缓慢。
正当这时,观外又传来百里屠苏的音讯,言他近日已到了江都附近的甘泉村。
天墉城中结界即将崩溃,正值风雨飘摇之际,陵越不欲再生枝节,当即禀明铁柱观主,率众弟子暂离,前去追捕。
到达甘泉村时,正是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整个村落被翠竹环绕,静谧优雅,让人的心也跟着宁静下来。然而,陵越一行人在村中打听屠苏踪迹,得到的却全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越是含混不清,便越是让人心生疑虑,正在忧心的时候,忽听天际一声清澈鹰鸣,一只肥硕无比的海东青穿过夜幕,盘旋着飞落下来。
那鹰的体型如此奇特,陵越绝不会认错,心中略微一宽,舒展眉目唤道:“阿翔!”
阿翔瞧见他,焦急地高声鸣叫数声,之后又朝远方飞去。
陵越情知阿翔单独出现,屠苏必生变故,当即回身吩咐众人:“陵孝、陵卫、陵阳跟我来,其余人等,镇守此处不得擅离!”话音未落,自己便当先御剑腾空,直追阿翔而去。
一路追星逐月,长风呼啸,那段路途短得恍若一瞬,却又无比漫长。循着干涸的河床前行,尽头终于现出一座青翠幽深的山壁。洞口立着数人,在浅淡的月光下却看不清面目。于是他凝剑立于半空,正待仔细分辨之时,洞中忽地伸出无数阴森诡异的怪藤,在月色中张牙舞爪,即将择人而食。
他心中默念咒诀,一手扬起,无数明亮剑光犹如漫天花雨般倾天落下,瞬间将那藤怪斩作齑粉。
耳畔有人赞叹,有人惊呼,有人高声质问,你是何人?
而他双足落于地面的那一刹那,却只能听见其中一个轻声呼唤。
“……师兄。”
他回过身,一瞬间多少流年恍惚着自耳畔流淌而过,又随风而逝。八年同门,数载兄弟,那些快乐的难过的紧迫的轻闲的,即将淡忘的刻骨铭心的,找寻不到的终于重逢的,全部,只凝成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对望。
匆匆打量之下,他似乎是比在山上时成长了好多,江湖风霜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少印记,可是他却没再仔细看他,因为面前情势紧迫,因为他还有许多别的事需要处理。
于是他只一挥手,有些冷淡地道:“且待片刻,自会与你分说。”
-剑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