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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篇、遥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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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遥途
BGM:长亭离怨
那是一处清幽绝伦的所在。远山含黛,漱玉流泉,悠远的琴音与水面腾起的薄雾一起渺渺散开,教人直想沉醉其中,永忘今夕何年。
他握着长剑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松懈下来。
“陵越,沉心静气。”
一声低叱,让他猛然警醒,忙又握紧剑柄。然而,眼前景致太美,耳畔乐声太美,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地方也会潜伏杀机。
“师尊,此处当真是幻境?为何……竟真实至此。”
“昔日庄周梦蝶,何者为虚?何又为实?”紫胤眉宇间隐隐透出凝重之意,“虚实皆为外物,又何需执著表象?”
“……弟子受教。”
紫胤微微点头,随即又嘱咐,“待为师与那魇魅对峙之时,你切记勿要出手。”
陵越诧异仰头:“师尊……!”
方说二字,便见紫胤宽袖一拂,止住他的言语:“此处幻景,乃屠苏梦中神识,你须坐镇守护,不得有半分差池。”
“弟子明白!”
二人低声对答之中,已渐行至湖畔一座断崖之上。却见那崖边树下,正端坐着一人,面前放着一面焦尾琴,一鼎焚香炉,除此以外,空山寂寂,再无人踪。
他仿佛亘久以来,就是这样一人静坐着弹琴。却又像是,以前也曾有过友人陪伴,只是相伴之人,已不可能再来,于是他的身边,就那样永久的空缺了一块。
紫胤停下脚步,摇头暗叹:“无来处,无归途。孑然一身,周遭之人皆化尘土,所历之事尽成烟云。”
他语声虽低,却也清晰可闻,但那坐于琴前的青年,却是全然未觉察到身后多了两人。
陵越在旁虽听得有些懵懂,却也觉得那人自是伤怀寂寞,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只听那人缓然开口,语声淡漠而优雅:“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三百年过去,你果然已不在榣山。今日……太子长琴再为你奏一曲。吾友,愿你早已化虺为龙,翱翔天际。”
说罢,他便双手拨弦,再次奏响了琴音。
此曲与先前回荡在空山之间的全然不同,第一个音符响起,周遭的草木生灵,乃至整个天地,便都为之沉醉。那乐音轻缓平和,仿佛最细致的丝棉,裹住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当真是踏遍山河,寻觅数载,知音不可求的一支琴曲。
随着那琴音,湖面上微光潋滟,渐渐显出一圈圈的涟漪,湖心中,也慢慢升起一对银亮的龙角,而后是漆黑的龙首、龙爪、龙身。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然止住了。太子长琴慢慢站起身来,怔怔地凝视着那条黑龙。而对方亦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也正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他。
半晌,他才举步向前行去,立在断崖边缘,低声问:“……悭臾?”
那黑龙不答言,只将高傲的龙首低垂下来。
太子长琴抬高了手臂,想要抚上它的头顶,那一刻的时光静好,恍若早春的草芽从土里舒展开来的一瞬间。
然而他手指还未触到龙鳞,黑龙忽地长啸一声,张口露出狰狞的尖牙,身躯猛然向前一蹿,直咬向他的肩头!他惊得头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怎样抬脚,冷不防手臂被狠狠扯住,一股大力将他直摔出去几丈远,就此人事不知。
这几下兔起鹘落,连那黑龙也未及反应,一下扑空,定了定神,才发觉眼前的太子长琴,竟已换作了一位白衣蓝衫的银发男子。
它全身一阵扭曲颤抖,黑龙形貌立时溃散,只余一团黑气凝聚在半空,咆哮声回荡不休:“何人阻我大事?!”
崖上紫胤身躯岿立,扬剑指向它:“魇魅妖邪,妄想吞噬他人神识,还不速速退散!”
那魇魅低笑几声,忽地将黑气漫卷过来。
眼见那黑气渐浓,将紫胤挺拔的身影包裹其中,忽地一蓬剑雨自内向外爆出,三千明光照亮夜空,将那黑暗邪气切得支离破碎,一时间,浩然剑气充盈天地。
魇魅厉声长嚎,整个幻境都随之剧烈震颤,先前那静好景致已不复存在,远山近水,皆有如雪崩一般开始倾塌。
紫胤疾速回身,望向站立远方的陵越,却见早已他双手结印,莹碧光芒漫天遮地向外铺开,稳住崩溃之势,当下不再挂怀,转头又迎着那魇魅而去。
此时,一缕缕黑气重又集结起来,随着数量越增越多,一个修长人影也自其中显现,短打劲装,眉目英挺,一手执剑,一手握一柄长弓,明亮有如晴空烈日。
紫胤心中如受重击,倒退一步,又立刻稳住。他清修多年,早已登仙,了悟世情超脱生死,虽然心底惊异非常,神识却丝毫不乱,当下冷声叱道:“容你不得!”仗剑疾刺过去。
那执弓少年不言不语,抬臂招架,与紫胤相斗起来。两人的剑势虽然一个简洁无俦,一个恢弘广博,却又是出奇的相似,竟如师出同门一般。
陵越虽全神守护梦中幻境,而目光却未有一刻离开过紫胤,入门这些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与师尊匹敌,担心之外,也暗赞不已,虽想上前相助,却牢牢记着师尊叮嘱,绝不稍离一步。
眼见二人战局胶着,那执弓少年猛然高高跃起,身形敏捷,不像是修仙得来,竟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见他人在半空,背后恍若有一对烈羽迎风展开,搭剑上弓,一拉弓弦,那剑便如星辰陨落,并非射向紫胤,却直击远处的陵越。
紫胤几步追上,长袖一挥,周身灵息霎时全部凝在一处,集成巨大却无形的剑气,手指处,直向那陨落的长剑而去。两股力道相撞,轰然巨响通彻天地,魇魅化作的人形霎时被击得烟消云散,而那柄长剑却余势未消,重重击上紫胤前胸,而后化作一缕黑气,透入体内,再寻不到踪迹。
陵越心下大惊,高声唤道:“师尊!”
刚一开口,面前的榣山幻境顿时溃散作齑粉,无数光影随风狂舞,而后一切尽归黑暗。
再睁眼时,却发觉自己仍坐在藏剑阁的地板上,头发衣衫全被汗浸得水湿,心跳急速,半晌不能平息。想到先前梦境当中的种种凶险,真不知孰真孰幻。
陵越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只见百里屠苏依旧毫无知觉地躺在法阵中,紫胤则盘膝端坐在自己对面,脸色苍白,长眉微皱,一手按住了前胸。
他忙起身上前,却见紫胤微一摇头,示意无妨:
“魇魅已除,屠苏亦已无碍。”
陵越微一点头,随即在紫胤面前跪下,低声道:“此次皆因弟子修为不够,方使师尊受伤,请师尊责罚。”
“你已做得够好,不必苛责自己。”
陵越回头望向犹自沉睡的师弟,神色一黯:“师尊,为何师弟他……”
“屠苏神识受损,须得修养几日,方能转醒。”紫胤闭目,顿了一顿,而后肃然道,“陵越。”
“弟子在。”
“为师需闭关一段时日。今日变故,切记不可声张。”
陵越知晓紫胤言下之意,暗自心惊,却也不多问,只点头应允,“是。”隔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莫非……这妖邪会去而复返?”
“屠苏命运奇诡……为师亦参详不透。”紫胤微微摇头,声音越发低微:“你年岁渐长,终要执掌局面。今后诸事,便全交付于你罢。”
“……弟子定不负师尊厚望。”
紫胤垂目望着陵越,而后微一点头,不再多言,起身向剑阁深处的闭关石室内行去,袍角无声的曳过青石板地。
陵越看着石室的门在自己身前缓缓合拢,再次俯身拜下,行顿首大礼。
***
这一晚,陵越沉默地守在剑阁外,替师父与师弟护关,一夜未曾入眠。
时值冬日,铅云低垂,群星无光,寒风呼啸着吹过山下的松林,松涛之声此起彼伏。昆仑山巅的夜晚很冷,陵越一动不动静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仿佛想了许多事情,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从入门到现在,往日种种情形,一幕一幕无声地自心间滑过。
当初,师尊为何会收自己入门?那时听到自己与师弟比剑,师尊是什么心情?整夜守护重伤的自己,师尊都想了些什么?下山一载,每一次收到简短的书信,师尊是否也与自己一样,会从内心深处感到愉快?
如今,都已不可得知。唯一明了的,是他自己早把这些当作了习惯。
以前从不曾细想,然而下了趟山,见过了许多事情后,此刻方才晓得,原来这么多年,这座天墉城,已成了他的家。
昔日轻狂的少年逐渐远去,如今他陵越,不仅仅是派中二代大弟子,也是支撑整个门派的一部分。
将近日明时分,天光逐渐熹微,就在那一片寂静中,楼阁间似有杏黄的衣角一闪。陵越霍然起身,直追过去,却是晨露朝露,再无踪迹。
他转身正要返回,却听一株枯树上,响起扑棱棱地振翅之声。抬头看时,见是阿翔正向他飞来,身躯圆滚滚的,动作却异常轻盈敏捷。
陵越即便心情再沉重,也不免舒展了眉宇,手臂一抬,阿翔竟然落在他的身上,歪着脑袋啾鸣一声,倒让他诧异起来。原来,屠苏养的这只海东青,见人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高傲模样,即便如陵越这种看着它长大的,也是一点面子不给。像今日这般与他亲近,倒还是头一次。
他伸手摸了摸阿翔丰满的羽毛,带着它进了剑阁旁的石室,将它放到屠苏的枕边,而后又出了门。
此后的一段时日,与往常一般平静无波,眼见屠苏神识逐渐恢复,陵越惦记师尊的伤势,便寻了个事由,出山为紫胤寻觅伤药。
下山不过十日左右,刚寻到一味药引,便接到派中飞信传书,只得又匆匆返回。
进入临天阁之时,掌门、长老以及几名辈份较高的执事弟子竟全部在场。只听戒律长老肃冷威严地声音响彻整个厅堂:“百里屠苏这孽徒,杀死肇临在先,私自逃离在后,实是罪无可赦!”
陵越未料到竟是这等事端,顿时惊诧莫名,然而此等状况,他一个后辈弟子,实在无法开口询问,只得暂且强压心中的惊异和焦躁,凝神倾听。
涵素掌门以手捋须,神色凝重:“昔日紫胤曾向我提及,百里屠苏身怀邪火煞气,如今他私自下山,还将紫胤封印的焚寂之剑一并带走,实不知会惹出何等事端!”
“掌门,如今之计,只有遣大量弟子前去追捕,尽快将这孽畜带回门派!”
陵越念头疾转,只觉得此事蹊跷至极,猛然间,想到那莫名盘踞在百里屠苏神识中的魇魅,以及那夜与师尊的对答:
——今日变故,切记不可声张。
——屠苏命运奇诡……为师亦参详不透。
他心底一凛,也顾不得自己身份,拱手问道:“掌门、长老,屠苏师弟伤人之事,可已是确凿?”
妙法长老在旁摇头:“并未有人亲见,他自己也矢口否认。”
戒律长老冷哼一声:“我也并未断言是他所作,所以才将他暂囚于思过崖。可他私自逃离,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几位长老对答之间,陵越已将事情经过猜了个七八分出来,当下又道:“既如此,请恕陵越冒昧进言。天墉城乃天下清气之钟,本就有无数妖魔窥伺。此番如何带屠苏师弟回山,还请掌门慎重考虑。”
涵素真人沉吟道:“听你之意,也有可能是外敌潜入派中?若是如此,而今确是不宜派出太多人手。”
“掌门明鉴。”
陵越话音方落,立刻便有人质疑:“天墉城结界之力算得上固若金汤,又有什么妖魔鬼怪能偷偷潜进来!陵越,你莫不是想为百里屠苏开脱?”
陵越深吸口气,平静答道:“师弟疏于管教,弟子确是难逃其咎。请掌门责罚。”
“好了!都不必再说。”涵素真人一挥手,“肇其、律义等人已奉我之命下山捉拿。如今暂且静观其变。自今日起,每日多加三名弟子轮值。”
***
拜别掌门,陵越刚跨出临天阁,迎面便瞧见芙蕖朝他奔了过来。小姑娘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嘴唇被冻得发青,眼圈却是红红的:“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
陵越冲她一点头,问道:“芙蕖,肇临师弟是在何处身亡?”
芙蕖秀眉一皱:“大师兄,你为什么问这个?屠苏师兄从不撒谎,他既然说自己没杀,那就是没杀。你……你难道不信他……”
“并非不信,只是眼见为实。”
“……那好!芙蕖这就带你去。”
说话间,二人一同走下高高的台阶,一路行至经库门前。
这经库一直是妙法长老讲经的地方,平日里总有不少弟子在此处盘桓,然而如今出了这等变故,门前已是冷清清的全无人烟。
芙蕖伸手推开厚重的石门:“就是此处了。”
陵越走进屋中,迎面便闻得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肇临出事已有好几日,这经库里早已洒扫干净,然而那点点的血迹溅在书页上,却是永远也散不尽。
陵越也不点灯,只缓步在光线幽暗的厅堂中绕了一周,而后走到室外,阖上了门,似是已胸有成竹。
芙蕖早已等得心焦,忙问道:“怎样怎样?”
陵越摇了摇头:“不是师弟。”
芙蕖双眼闪出惊喜地光芒:“果然不是!不过……大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派中与他相较过武艺的,只有我。”
“那太好了!大师兄,你快去和掌门师父说,让他们别罚屠苏师兄,好不好?”
陵越沉默了很短的一瞬,而后开口:“他私自下山,本就犯了门规。”
“别人下山可以,屠苏师兄下山就犯门规,你,你……你……”芙蕖被噎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跺脚,抽身便走,“你怎么能这样!”
陵越目送她离开,也不解释,转身往掌门人平日清修的关房行去。直至单独见到涵素真人,陵越才将种种因果,简略的述说了一番。
涵素真人亦是震惊:“紫胤竟是被魇魅所伤,这才闭关不出。而百里屠苏……先前在临天阁,你为何不说?”
“弟子未亲眼求证,不敢妄言。”
“此事不宜宣扬,也是原因吧?”涵素真人喟叹一声,“陵越,昔日我曾以为你性子好强激进,不堪大用,如今看来,倒当真是不必再顾虑这点。”
“掌门过誉了。”陵越垂头道:“师弟的确并未害人。若掌门信得过弟子,便请派弟子下山,亲将师弟带回。”
涵素真人沉吟道:“你们同门数载,情谊却是极好。不过,我也知你必会秉公处理此事。明日一早,你便下山吧。”
“谢掌门。”陵越行了一礼,又道,“天墉城恐有外敌潜入,请掌门万事小心。”
第二日清晨,陵越便带着几名同门师弟,一齐离山而去。
而此时的芙蕖,也正准备偷偷溜下山,赶在陵越之前找到屠苏。
陵越御剑腾身的那一瞬间,朝阳也正从山后喷薄而起,于是冬日雪后的天墉城,便整个沐浴在金红的暖光当中。那时陵越忽然想,屠苏下山之时,是否也见到了同样的景致?
当时听到他私自下山,固然是无比震惊,却又在内心深处莫名觉得,这些也许都是必然。正如那一晚他在石室外静坐,终于了悟自己的职责时一样,那个少年幽深的目光中,也闪动着坚定的光芒。他们都有各自的信念,各自想去做的事情。
江湖路途遥远,离开了天墉城的人生,必定会与以前截然不同。
或许会渐行渐远,不过,终究会有再次相见之时。
-遥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