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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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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虞诚几乎住在了市局。
刑侦支队办公室的灯二十四小时没熄过,白板上的线索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红线像一张疯狂蔓延的血管图,连接着五个死者、两部戏剧、一个暗网论坛、一辆黑色轿车、一个逃跑的少年、以及无数条或明或暗的线索。
自创绳结的溯源陷入了僵局,那套独特的打结手法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查遍了国内外的专业领域、地下圈子、甚至某些特殊癖好群体,都一无所获。凶手要么是个隐居深山的世外高人(变态版),要么就是他的“技艺”传承自某个极其隐秘、不为外界所知的源头。
“园丁”的ID追踪也遇到了瓶颈。对方的上线时间毫无规律,发言充满隐喻,IP地址在全球各地跳跃,像个幽灵。网安的小张熬得眼睛通红,对着满屏代码骂娘。
富祈路车祸那边,狼兽人和司机依旧咬死“拿钱办事不知情”,但技术科从恢复的数据中,挖出了一条关键信息——指令来源的加密邮箱,与“纳西索斯之镜”论坛某个已被注销的早期测试用户邮箱,存在某种技术层面的关联。虽然无法直接证明是同一人,但这条线,终于和连环命案搭上了。
灰发少年的追查也没有进展。那小子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老城区的监控盲区消失后,再没露过面。
五起命案的受害者社会关系排查倒是有了新发现——除了贺琦和邱霍年,另外三名死者(三正桥巨人观、阳台挥手、荷塘舞者)的身份都已确认。她们分别是一个不得志的十八线小演员、一个社交平台上的“名媛”(实际上是高级伴游)、还有一个是艺术院校的舞蹈系学生。她们之间没有直接交集,但都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些边缘的、追求“刺激”和“独特美学”的社交圈,其中两人被证实浏览过“纳西索斯之镜”的镜像网站(一种更隐蔽的访问方式)。
线索在汇聚,拼图在完善,凶手的轮廓似乎越来越清晰——一个拥有独特绳结技艺、精通黑暗美学、在“纳西索斯之镜”这类论坛活跃、可能拥有一定黑客技术、并且对年轻女性有着病态“塑造欲”的男性。年龄可能在25-40岁之间,经济条件不错,有足够的私人时间和空间进行“创作”,心思缜密,反侦察意识强,且……极度自负,将自己的谋杀视为“艺术”。
然而,知道这些,离抓住他,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老大,你要不回去睡会儿吧?”柯基端着一杯浓得发黑的咖啡过来,看着虞诚眼下的青黑和明显憔悴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你都三天没合眼了,铁打的也扛不住啊。”
虞诚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他确实累,高强度的大脑运转和缺觉让他的信息素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外溢,松岭的清冽混合着葡萄酒的醇厚,在办公室里无声地弥漫,带着一种疲惫的侵略性。
三天了?
他愣了一下,拿出手机看了眼日期。确实,从他把温厌带回家那天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三天。这三天他吃住都在局里,困了就在休息室的折叠床上眯两三个小时,醒了就继续盯着案子。
家里那个伤员……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紧绷的神经上。他记得李姨每天会发信息简单汇报温厌的情况,但他忙得根本没空细看,只记得好像说“温先生恢复得不错,能下床走动了”、“胃口好了一些”、“在看书”。
看书。看他的《犯罪现场重建与心理画像》。
虞诚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该佩服温厌的心理素质,还是该吐槽他这诡异的阅读品味。一个重伤未愈的前警察,在别人家里看犯罪心理学专著,这画面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但他确实该回去一趟了。换身衣服,看看情况,顺便……问点事情。关于“纳西索斯之镜”,关于“园丁”,关于那个灰发少年,温厌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之前是看他伤重没问,现在……
“行,我回去一趟。”虞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橙色的尾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不自觉地甩了甩,“有急事打我电话。老齐,这边你盯着。”
“放心吧。”齐川头也不抬地挥挥手,眼睛还黏在电脑屏幕上。
虞诚拿起车钥匙,离开了市局。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开车驶向金鼎华府。路上有点堵,他难得地没有烦躁,只是看着车窗外流动的城市风景,大脑还在不受控制地梳理着案情。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智能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
虞诚推门进去,随手将钥匙扔在玄关的置物台上,正准备喊一声“我回来了”,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因为,他闻到了不止一种气味。
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熏香、淡淡的消毒水、以及那缕清冷的忍冬气息之外,还多了两种他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出现显得极其突兀的味道——
顶级沉香木的醇厚、沉静,带着岁月和权势积淀下来的威压感。这是他爹虞释楚的信息素。
以及,白兰花的优雅、甜美,混合着一丝常年养尊处优的温柔贵气。这是他妈李媛兰的信息素。
虞诚僵在玄关,橙色的尾巴瞬间绷直,耳朵尖的黑色绒毛“唰”一下炸开。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大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探出头,朝客厅看去。
然后,他看到了足以让他未来一个月做噩梦的画面。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前,阳光正好。
他爹,虞释楚,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定制西装(即使是在别人家里也穿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装腔作势专用),正坐在客厅中央那张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而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文件,不是平板电脑,而是——温厌这几天一直在看的那本《犯罪现场重建与心理画像》。
虞释楚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手指还无意识地在书页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思考什么深奥的商业难题,而不是一本充斥着尸体照片和犯罪侧写的专业书。他那张总是严肃冷峻的脸上,此刻竟然带着一丝……饶有兴致?
而他妈,李媛兰,穿着一身香槟色的真丝套装,优雅得体,正坐在温厌旁边——温厌此刻坐在一张单人扶手椅上,身上穿着虞诚的另一件灰色家居服(尺码还是大),腿上盖着一条薄羊绒毯。李媛兰侧着身,脸上带着虞诚从未见过的、近乎“慈爱”的笑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小碗,碗里似乎是某种补品,她正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小温啊,再喝一口,这是阿姨特意让人炖的血燕,对你伤口恢复最好了。你看你,脸色还这么白,肯定是失血过多没补回来……”
温厌靠在椅背里,背脊挺得笔直,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生无可恋的气息。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苍白脸上,此刻眉头微微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黑色的猫耳紧紧地贴着头发,尾巴也一动不动地蜷在身侧。他看着李媛兰递到唇边的勺子,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却又碍于礼节(或者对方过于强大的气场)而无法拒绝,只能极其缓慢地、带着视死如归般的悲壮,张开了嘴。
李媛兰满意地将一勺燕窝喂进他嘴里,笑容更加灿烂:“哎,真乖。慢点喝,别呛着。对了,小温啊,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父母是做什么的呀?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是不是工作太危险了?阿姨跟你说啊,年轻人打拼事业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安全……”
温厌机械地吞咽着燕窝,对于李媛兰连珠炮似的、充满关切的“查户口”式问题,他选择了最直接的应对方式——沉默。只是那沉默中透出的窒息感,几乎要实体化了。
而虞释楚,在那边“研究”了一会儿犯罪心理学专著后,终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看向温厌,开口了。声音是那种经过岁月沉淀的、充满威严和磁性的低音炮,但问出的问题却让虞诚差点当场表演一个滑跪——
“温先生对这本书里的‘仪式性犯罪’章节怎么看?我注意到作者在第三章提到,某些连环杀手会通过固定的行为模式来满足其心理需求,这种模式往往与其童年经历或创伤有关。你觉得,这个理论在目前的案子里适用吗?”
温厌:“……”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虞释楚。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无语”和“这都什么跟什么”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然后,用那种虚弱但平静的语气回答:“虞董,这个问题,或许问虞队更合适。他是专业人士。”
“他?”虞释楚瞥了一眼僵在玄关的儿子,哼了一声,“他除了会气我,还会什么?”
虞诚:“……”
他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吗?假装自己没回来过?或者直接从这二十八楼跳下去一了百了?
然而,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脚底抹油准备开溜的瞬间——
温厌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玄关处那个鬼鬼祟祟的橙色身影。
那一刻,温厌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冷漠疏离的黑眸,骤然亮了一下。那不是看到救星的欣喜,更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了海市蜃楼——明知道可能是幻觉,但依旧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
他几乎是立刻开口,声音比刚才清亮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也可能是虞诚的错觉)急切:
“虞诚回来了。”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客厅里三个人,六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玄关。
虞释楚放下了书,眼神锐利如鹰。李媛兰放下了碗,笑容更加温柔慈祥(但虞诚知道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你小子终于回来了”的拷问)。而温厌……温厌看着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救我。
虞诚僵在原地,感觉后颈的腺体都在突突地跳。他现在说“我东西忘拿了回来取一下马上走”还来得及吗?
显然来不及了。
因为温厌紧接着,用那种虚弱但清晰的、足以让客厅里每个人都听清的音量,补充了一句:
“你们问他吧。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可能是演技),缓缓闭上眼,头微微偏向一边,做出一副“我伤重体弱需要静养别打扰我”的脆弱姿态。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抿紧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虞诚:“……”
他看着温厌那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娴熟甩锅姿态,内心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
他现在后悔了。他就不该回来。他应该在市局打地铺,和案子同生共死,而不是回来面对这比连环杀手更可怕的“家庭伦理剧”现场。
“小诚回来了?”李媛兰已经站起身,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身上白兰花的香气混合着顶级血燕的味道扑面而来,“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快过来,让妈妈看看,哎呀,怎么瘦了这么多?黑眼圈这么重,又熬夜了吧?妈妈不是跟你说要注意身体吗……”
虞释楚也慢条斯理地放下书,摘下眼镜,用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但更显深沉威严的狐狸眼,上下打量着儿子,语气听不出喜怒:“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眼里只有你的案子和……”他瞥了一眼那边“昏迷”的温厌,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这位‘重要的朋友’。”
虞诚硬着头皮走进客厅,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提前说?”李媛兰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提前说你能在家?要不是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小温恢复得怎么样,还不知道你把人接回来就不管了呢!你看看,小温伤得这么重,身边也没个人细心照顾,多让人心疼啊!”
虞诚看了一眼沙发上“昏迷”中但耳朵几不可察动了动的温厌,内心冷笑:他可不需要人“细心照顾”,他需要的是你们赶紧走。
“我工作忙。”虞诚试图解释,“而且有李姨和护士……”
“工作忙就能不管不顾了?”虞释楚打断他,语气带着惯常的训斥口吻,“你知道动用家里的医疗资源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把一个身份不明、还牵扯进刑事案件的人带回家,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吗?虞诚,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要有分寸!”
来了,熟悉的批判。虞诚的火气也上来了,但他强压着,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爸,温厌不是身份不明,他是前警察。他受伤是因为被人追杀,我救他是职责所在。至于风险,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虞释楚冷笑,“你有什么数?你知道追杀他的是什么人吗?知道他们为什么追杀他吗?知道他之前是做什么的,又为什么会‘前’警察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往家里带,还敢说心里有数?”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每一个都直指核心。虞诚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见儿子不说话,虞释楚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我不是反对你救人。但虞诚,你要明白,有些浑水,不是你想蹚就能蹚,蹚了还能全身而退的。这个温厌,不简单。他身上的事,恐怕比你能想象的更麻烦。”
虞诚沉默着。他当然知道温厌不简单。从第一次在案发现场见到他,到后来医院的偶遇,再到富祈路的追杀,每一件事都透着不寻常。但……
“我知道麻烦。”虞诚最终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但人我已经救了。现在,他是我的责任。”
又是这句话。虞释楚看着儿子,眼神复杂。他从儿子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倔强和坚持,那是当年虞诚不顾一切要考警校、要当警察时同样的神情。
“责任……”虞释楚重复了一遍,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本《犯罪现场重建与心理画像》,翻看起来,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李媛兰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一见面就吵。小诚,你吃饭了没?妈妈让李姨给你做点吃的?你看你,肯定又没好好吃饭……”
“不用了妈,我不饿。”虞诚赶紧拒绝,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两位祖宗请走,然后好好“审问”一下那个装死的伤员。
“不饿也得吃!”李媛兰不由分说,拉着他往餐厅走,“你看你瘦的!小温也还没吃多少,正好,你们一起吃点。老虞,你也过来,别老看那本书了,有什么好看的……”
虞诚被母亲强行按在餐桌旁,生无可恋。他看了一眼客厅,温厌依旧“昏迷”着,但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错觉,一定是错觉。
这顿饭,注定是虞诚有生以来吃得最煎熬的一顿。李媛兰不停地给他和(被强行叫醒的)温厌夹菜,嘘寒问暖。虞释楚虽然没再说什么,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和探究的目光,始终笼罩在餐桌上空。温厌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是金的原则,除了必要的“谢谢”和“嗯”,几乎不开口,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垂着眼,像个没有感情的进食机器。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李媛兰又拉着温厌说了好一会儿话(主要是她说,温厌听),直到虞释楚看了看手表,提醒她下午还有个慈善拍卖会要出席,李女士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小温啊,你好好养伤,阿姨过两天再来看你。”李媛兰拉着温厌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需要什么就跟李姨说,或者让虞诚去买,别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温厌:“……谢谢阿姨。”
“小诚,照顾好小温,听见没?”李媛兰又转向儿子,叮嘱道,“别整天只顾着工作。还有,抽空带小温回家吃饭,你爷爷奶奶也想见见。”
虞诚:“……知道了妈。”
终于,送走了父母。关门的那一刻,虞诚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他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阳光西斜,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橙黄色。
虞诚转过头,看向沙发。
温厌已经重新坐了回去,腿上依旧盖着毯子。他没有“昏迷”,也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柔和而静谧。黑色的猫耳自然耷拉着,尾巴在毯子下露出一点尾巴尖。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虞诚。
两人四目相对。
几秒钟的沉默。
然后,温厌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转瞬即逝的弧度,但虞诚确信自己看到了。
“虞队,”温厌开口,声音平静,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意味,“欢迎回家。”
虞诚:“……”
他现在非常、极其、特别地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