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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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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贴身女官珠玉双手托着汤药回到延福宫时未想会被墨公公拦下。“圣上在里面,你们就不必进去了,交给我吧。”墨公公压下拂尘,示意珠玉将托着汤药的盘案交给自己,接过后便进了殿里去。
太后连着两日来精神不佳,半倚半靠在福仙席上,皇帝双手握上太后的右手,难得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皇额娘宣过太医了么?这样的事怎能瞒着儿臣?”
见着皇帝难得的神情,太后笑得几分动容,也将左手覆上皇帝的,安抚道:“皇帝近日来都忙得食睡不知了,哀家既知劝不得你,也帮不得你,难道还能让自己给你增添这许多烦恼么?”
“额娘。”太后心知只有在皇帝极在意的时候才会省去皇家的称谓,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哪里有额娘妥协的说法。太后又抚上皇帝的脸颊,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这半月余来每日就连哀家也不过能见你两次,却仍是看着你日日地清减了去。你不也竟是瞒着额娘的?”
“额娘,儿臣只是近来没什么食欲罢了……”真是不善说谎啊,太后笑出声。“你这孩子,也亏得还有周助在旁……真是向来坦诚的、从来就不会说谎!”说着笑得更开了,又轻拍了下皇帝的手臂,皇帝面色微窘,轻咳一声。
恰好墨公公托着汤药近身呈给皇帝,太后闻到药石的味道又蹙了蹙眉头,露出嫌恶的表情道:“哀家不过是精神有些不济罢了,这周助跟珠玉非要让明先生给来看看,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哪知皇帝毫不买账,试了温已然将汤匙推至太后嘴边,神色严肃,太后也不能不乖乖就范了。
喝了药母子两个又说了好一会话,直到墨公公提醒道:“陛下,该早朝了。”
皇帝起身,又让墨公公将珠玉唤进来,亲自嘱咐了几句,这才向太后拜别。哪知走到殿门前又停了下来,皇帝转过身沉缓道:“额娘。谢谢您。”说完又与太后对视一眼,俯过身才提步离去。
目送皇帝离去后,太后便慢慢靠在了身后软垫上,右手扶额,微微笑了,眼角滑出一线泪水。
她只希望——她的两个儿子,都能幸福。
巳时三刻。岚渊阁大学士大石秀一郎与丞相司直乾贞治奉召进入南书房。皇帝正在批阅淩州水工一事,笔不辍耕,头也未抬地问道:“走了?”书案对面的两人对视一眼答道:“是的。”皇帝的笔微微顿了下,没有再说什么。
早朝一下不二便带军从玄武门向北进发,之前已令太常寺太史主持常仪,并行祝祷酒祭……由美子在那夜也说过未见异象。……然那人坚持不让自己送行的理由,却只猜得七八分。这四年来,是真的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分别,是以有些放心不下么……
“乾,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朕的规矩你知道。”乾恭声答道:“臣下明白。”
“大石,帮我修书一封给角王佐伯,就说听闻其北面边界有异动,嘱他慎行。”大石蹙眉,上前一步道:“仅此吗?”
“嗯。”大石神色复杂,“手冢,”皇帝终于抬起头来,“不二走前托我捎句话给你。
“社稷之责,非只兵休民富。我不会逃避。”
你也不要。
即便不二没有将最后一句说出,皇帝也总是明白的。也许正是太过明白,才一直不愿意明白。皇帝攥紧了手中的紫毫云纹,迟迟不能落下。
亥时,皇后慕云烟侍奉太后喝过药,又看着太后歇下了才从延福宫出来。想着太后近日来精神不济一反常态,喝了几副药下去却仍是不见起色,不觉柳眉微蹙。又想到太后临睡前抚着自己的手对自己说的话,担心之余又多了几分忧伤。
“杏儿,就你一人随本宫去园里走走罢。”
“ 是。”杏儿摒退了其他侍从,只留一只提笼在手,主仆二人缓步走在御花园中。
皇帝今日很早便下了南书房,甚是难得。打开门一室清辉灌入,但见神情一变,大约是想到燕王爷了罢,墨公公暗忖着,上前一步低声问道:“陛下,要回朝阳宫吗?”皇帝凝着月色望,敛目答道:“不了,你就随朕去走走罢。”“嗻。”
说是信步,皇帝却终归是个事事认真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习惯于事先安排,有理稳妥,即便说只是走走,却仍是径直来到了这里。
曾经的泊灵湖。他的视线自从进了这后园便一直停留在湖心的亭中,虽然看不出神色,但侍奉在侧这么多年,还是明白的。在这种时候,陛下最不想要被打扰。墨公公停在了月门前,就地候着。
皇帝在通往湖中水亭的水榭小道上立了片刻才又缓缓走入亭中。宫中这座最不起眼的饮月园一直是那人的最爱,记得初见月门上的刻铭,那人就说“湖如月饮,饮月成湖。真是个好名字。原来手冢也会有这样的情调啊。”戏谑的语气,愉悦的眉眼,那人总是能让自己轻易地露出莫可奈何的神情,然后看着他堂而皇之地笑。
想起他立露中宵,一袭月白衣裳亭亭身影、凝神远望的模样,就不觉得敛起眸光,显得黯然了。他唯一绝对不想放手的,明明是那样一个根本不属于这里的男子。
微风徐过,杨柳依依。皇帝沉下声低吟:“初心湖上初心亭,初心亭中燕客行。借问归时别离柳,不复初见不复君。”
“倘使连陛下都后悔了,他又当情何以堪?”鹂莺般明丽的嗓音不高不低,皇帝缓缓转过身来,云烟笑着见礼:“皇上吉祥。”
“免礼。皇额娘歇下了?”皇帝抬手比了个手势。
“回陛下的话,是的。”语罢只听得湖上风声。
初心亭上,分明只有皇帝与皇后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少顷,皇帝缓缓开口:“云烟。”
皇后面上笑容稍僵,皇帝这一声唤本来别无异常,但却像极之前太后的口吻。
“陛下,大婚之日您说的那三个字已经是云烟最痛之痛了。云烟此生都不想再听到,”皇后迎上皇帝的视线,眼中波光如水,幽暗却清明,“如若陛下仍觉亏欠,可否就允了云烟这唯一的请求。”
皇帝也不闪躲,两人对视片刻。帝暗叹,问道:“你可愿、出宫?朕,可以还你自由。”
女子身形一晃,顿觉心中苦涩不已。这人,究竟该说是温柔,还是残忍呢?周助啊,你们两个究竟是太过温柔、还是太过残忍呢。
“陛下,是周助说了什么吗?”皇帝闻言又转向了湖面。
“让云烟来猜猜罢。”尚能故作轻松。
“是为了子嗣的事罢,”声音有些微掩饰不住的颤抖,皇帝掩在云袖里的手紧了紧,“陛下是在害怕终有一天会顺着周助,然后伤害他、也伤害自己吗?
“所以陛下以为,这么多年来,云烟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进驻中宫的呢?
“还是说陛下,终于已经决定把这个虚名的后宫首位、也彻底遗弃掉?”
“云烟。”皇帝顿了下,继续道:“朕承认当初选了你入主中宫,正是因为知道你识大体,懂进退。却不曾想过、你会以真心待朕。是朕的疏忽。”云烟忽然就笑了,笑得凄楚,皇帝有些不忍心,眉目微沉,却仍是坚定地继续说道:“但我与他之间,是无论什么也不能改变的。”
女子敛容笑得凄楚,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来都知道。你只会为那一人说‘对不起’罢了。大婚那晚,只一句,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陛下,我的陛下,”云烟仍是面上带笑,两行清泪却徐徐垂落。
“陛下对周助的感情那么浓烈,所以才会不明白——不明白这尘世中,有一种人,只要得起、遥远的幸福。”云烟的笑容,明媚而忧伤,皇帝心中一恸,却是想到那人在自己大婚之夜于初心亭上的衣袂飘飞。他终归是不懂得,只道是时时护着他,事事护着他,处处护着他,从来也不想他委屈半分。却实在又是让他委屈了多少?那个自己最想要护得周全的人,此刻也是正为着自己奔赴一场鸿门宴。
而面前这个,从一开始就亏欠了的人,却也是注定了亏欠一生的人罢。
“陛下还请早些休息罢,云烟告退。”云烟行了礼旋身便走,步履急切。杏儿看见自家主子走来正要迎上,月光映下的却是主子满面的泪光,不禁心中一震,与墨公公匆匆见了礼,便低头随主子出了饮月园。
老公公亦俯身恭送皇后。待到皇后与杏儿消失在月门外,才又望向皇帝的方位。但见皇帝仍在初心亭中,负手而立,似乎正仰首闭目,身体微微后倾着。夜风徐徐,衣裾微扬,这才发现不过半月,皇帝竟、已是瘦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