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未时将近,正是反暖之时。不二喜欢这种绵长的和暖,迎着落日,眯起眼睛舒服地感受夕霞余晖,皇帝在旁一如既往地站成一棵树的样子,一切都显得宁和安稳。
“呐,手冢,”不二腰身左侧悬着的那柄样式古朴的玄青色宝剑,正是手冢家的家传之剑,现在说来也算是国宝了,而此剑本是成双的,这一柄“青冥”则是属坤剑。
“为何要将你自己的‘青冥’给我?我本以为一定是‘云崖’呢。”不二依然是那个享受着的姿态模样。
皇帝狭长的凤眸淡淡瞥了左边一眼,“不二。不要明知故问。”不二便不满地发出一种“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叹息,可是今日他显然不打算就这么妥协,于是不依不挠地说:“我想听你说。”然后转过头笑眯眯地看向皇帝。
皇帝无奈地蹙下眉头,握住不二的右手,斟酌好字句,答道:“它代替我,同你并肩作战。”不二笑得很好看,眉眼间三分得意,五分成竹在胸,还有两分坚决。既是神采奕奕,又看得出信心满满。
心情不错。
皇帝暗自松了口气,还好经验十足,不然触动了天才骄傲的感知线又会很麻烦。虽然自上次之后解决问题的方法似乎变得简单了。果然有那么些特殊时候强硬点会比较方便简洁。
虽然他是很想说“保护他”,在任何时候,以任何形式。
不二向北边天空的方向远远地望了一眼,昏黄的余晖笼罩他周身,看起来神思邈远。皇帝握紧他的手,定定看着他的侧脸,温柔沉稳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不二便将整个身子都转向了皇帝,微微笑,安静地听着。“我在这里。等着你,也一直看着你。”不二低头握起皇帝的左手“呐,手冢,我想回趟燕王府。”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认真地答道:“好。”
“你要陪我吗?”
“当然。”于是相视而笑。
两人是微服出宫的,皇帝着青色锦帛长衫,鬓若刀裁,眉目如墨;不二仍是一袭湖蓝色,腰间一把沉香聚骨扇暂代了青冥古剑,多了分书生气质,温和静雅。两人既不乘辇,也不骑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信步闲行地走在京华城的主道明阳大道上。直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又不敢有半分惊扰。
不二听到路人的窃窃私语,玩心又起,抽出折扇轻抵下颔,笑得精明又狡黠,微偏头道:“呐呐,果然应该让御用画师把手冢你画下来的——再让其他画师去临摹,肯定能增加不少收入呢。”皇帝淡道:“彼此彼此。”不二忽地笑出声来:“如此说来若是把我们两个画在一起说不定能充当国库呢,噢?”皇帝无语,天才的思维一直不同凡响。
说笑间燕王府已在眼前。
王府的门守一见正主同另一气质非凡的男子一道归来,都很是惊诧,毕竟这位真正的燕王殿下却是从不住在府内的。门守之一急忙进去通报,另五人上前扑身行礼“奴才等见过王爷。”不二和声道:“不必多礼。这位是我的贵客,吩咐侍婢们不可怠慢。”不二抬手示意,皇帝微颔首。
“阿玛额娘都在吗?”“回王爷,老爷夫人和大小姐都在,今儿个二少爷也游学归来,老爷夫人们正要为二少爷接风洗尘呢。”不二脸色一变,正是喜忧参半。随后又无奈笑笑,看来今天是真的要彻底了结了呢。
二人随即被迎进府内,一府上下听闻周助回来皆是欣喜不已,正欲往厅外相迎,却看见同进的皇帝陛下,顿时一惊,立刻上前改行五体投地大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府中未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皇帝上前一步倾身,双手扶起长辈不二和树,道:“诸位请起,朕此次只以个人名义前来,请各位不要拘谨。”
“个人名义”,这四个字真是如雷贯耳,皇帝已然是开门见山了。不二一家上下皆是一怔,面色复杂。
皇帝依然是渊渟岳峙之姿,面色平静,坦然诚挚。如此府中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不二裕太,一待反应过来就显出激动难抑的神色,正要张口,就见不二面容如玉地冲他笑。一时便又强忍下来,只是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
不二稍敛眉目,随即单膝跪地,望着高堂两位抱拳道:“给阿玛额娘请安。孩儿不孝,不能日日侍奉左右。此次归家,亦是因为不日将要远行。是以此次,孩儿是特来向父母亲大人,还有姐姐、裕太辞行的。”
不二家本只是书香门第,家主不二和树曾任翰林待诏,才气颇高,又极重修身,淡泊名利,本来已是名门望族。——如果不是四年前,皇帝降旨燕王爷不二周助与锐王爷越前龙马同驻宫中,由皇帝亲自看学。
皇帝与不二之间,正如太后所说,皇帝从未有丝毫隐瞒掩饰的意思,因而就算不二百般圆滑,此旨一降,也怨不得他人大作文章了。
当是时便众说纷纭。好的坏的,明的暗的,真真假假。所谓波谲云诡,暗流涌动,纵是不二和树再禀性淡泊,亦不得不辞官求去。
然则家人的立场尴尬,与其说是那人造成,不如说是自己默许授意的。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他……已经不能忍心再伤害他、也伤害自己。
即便如此,不二生性孝至,看到阿玛额娘露出这般难言又痛心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神色,仍是难过不已。虽说从四年前开始就已经是如此。曾经他为这个家带来的荣耀,都在这四年中,被彻底研碎而后又悄悄消逝在风中了。
不二和树与淑子对朝政之事并不熟稔,尤其自四年前始。如今听闻长子将要远行,又不交代去向,夫妻两对视一眼,有些不明就里地望望皇帝。不想下一刻满室皆惊。
皇帝上前一步与不二并排单膝跪地,也不管厅内尚有几名家仆。他自面色平静,声音依然沉稳,却不似在朝堂上的霸气凛冽:“此间四年,让各位处于此种境地,实非手冢本意。时年幼,不能顾得府上周全,今日亦不能阻止周助犯险,诸如此类,都是手冢国光的错。特此前来登门拜会,恳请诸位责罚。”
不二和树已然着了慌,饶是他饱读诗书,经史子集稗史轶闻阅览无数亦从未见过此等阵仗。皇帝对自己的儿子怀着非同寻常的感情,却毫不掩饰,今日竟是向下臣行请罪之礼,简直可说是骇人听闻了!两鬓斑白的家主慌忙俯身却觉拉也不是扶也不是,堪堪躬着身站在那里,尴尬窘迫非常。
与父母幼弟不同,长女不二由美子则是镇定从容地将仆从遣退。花厅、前院如今唯有不二一家与皇帝而已。
不二其实也未曾想得皇帝竟会有此番言行说辞,然两人的默契早已心照不宣。但看到父母实在不知所措,左右为难,还是拉了皇帝两人一同起来。不二对皇帝笑笑,虽是再平常不过的神态动作,在那两人的眼神肢体交流中,却让旁的人皆觉无从介入,亦毫无缝隙可入。
不二裕太立时便发作了起来,猛地提步上前,却在迎上手冢坚定如初地视线时,怔了怔,最终也只得一跺脚愤愤地疾步绕了后殿去。
次子如此不顾礼数着实让不二和树捏出一把冷汗。暗自观察皇帝的面色,见上没有不悦的意思,便微微松了口气。
不二望着幼弟离去的方向神色黯然,由美子看在眼里,柔柔地上前一步道:“去告诉他罢。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总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他的。”不二微微垂眸随即扬起笑脸回应:“谢谢姐姐。”又看了皇帝一眼,收到皇帝微微点头示意,又看向高堂,得到首肯便也绕了后面去。
由美子与皇帝对面,福了身再次见礼,皇帝仔细打量了这位有名的“太常寺”大典星女官,不由得暗叹果然是姐弟,且不说五官容貌就像了七八成,连那眉眼间的慧黠精明也像了十成十,心下暗暗提醒自己定要谨慎对待。
与皇帝相比,由美子这边却是成竹在胸的,毕竟身为大典星,在各种宗庙祭祀的场合都远远地见过,对皇帝的许多事情也都不甚了解。并且作为姐姐,对于自己的温柔得过了头的弟弟的心思还是早就知道的。况且……
“小女子可否请教陛下一件事呢?”皇帝点头,神色不变却很真诚。
“请问陛下,何以让周助担此重任,又何以容得他孤身涉险?”
这话只听得表面唯有礼数周到,措辞严谨,实则字字珠玑,言辞犀利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皇帝听闻神情一凛,遂肃声应道:“在社稷而言,此次非燕王不能胜此重任。于手冢而言,永远也不会让他只身涉险。”
并非不悦,仅只是坚定罢了。说起来每年天地祭祀,皇帝只需站在祭坛上,即便不用端姿祝祷,只那个挺直的身影,也让万民不由得从心底生出无限的信任与依赖之情。
实为王者。
答得这一句,于公于私,也都让人无可挑剔。最可贵的是,他给了同是男子的弟弟最好的尊重——相信他,也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仅此一句,便足够了。
由美子绽出真诚的笑容,随即转身向高堂:“阿玛、额娘。……”
不二来到百竺园时,裕太正抽出手中“晴空”发泄一般地舞着,又累及林中修竹,新叶纷纷凋落。有些可惜呢,不二微叹,其实有许多东西,你觉着变了的,实则也不过是人的心变了而已。比如,自己的这个弟弟,就分明仍是许多年前那个绝不服输的倔强少年罢了。
只是,这尘世中,难道就什么都是可以说清道明的么?就像他与那人……
“裕太。”不二声音和缓,听不出情绪。身为弟弟的那一个就算始终不曾正面以对,毕竟还是收了剑势,稳住身形,背对着自家兄长。
“我也让你、觉得蒙羞了么?”不二微低着头,声音里也藏着一丝压抑。不二裕太心中一惊,回过身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兄长,即便已是月色朦胧,还是能感受到丝丝悲伤的气息。他上前两步,却又觉得不能甘心,最终也没有说出话来。
片晌裕太转过身去愤声道:“为什么就非要是他呢?哥哥你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十三岁天才誉满,十六岁摘下文武状元,十七岁不战以屈角国之兵,不伤我军士分毫,受册燕王,荣满京华。虽然不甘心,我一直、一直,也还是以大哥你为榜样,视你为一生的目标……怎么、会……为什么就非要是那个最碰不得的人呢?!!我不明白!!!他……”
“裕太!”不二厉声呵断:“不许。我不允许任何人贬低他。”眉心竖起的少年猛地旋过身来,目光不掩怒气横生:“他究竟有什么就值得你如此!难道就因为他乃万人之上,人……”
“裕太!”他露出蓝眸,眸光凌厉。裕太噤声,忿忿地别开脸。
“裕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不二调整心情,气势渐缓,声音却泄露出一丝疲惫,他抬起头半转过身望向远处,想到早朝时殿前听封,那人亲手将青冥置于自己手上——在众大臣面前那气吞山河的气势,庇佑天下的姿态。一时间便只听得那人威严有力的声音环绕在整个辰清殿前:“朕今日就将‘青冥’暂交予你,属意你领精锐三万代替朕开赴北疆。
“朕,愿你此去,能平争执,止干戈,保我边疆稳定,使我青国万民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皇帝说:“朕,与这天下万民都等着你,安然归来。”
想起他当时的神情便觉心痛不已,想着那人是用怎样的心情看自己接下“青冥”,又是用怎样的心情为着天下苍生看自己领旨远去。
可是他却只说,安然归来。
少年侧头看自己的兄长静待下文,然而不二却只是抬头远望,眉目间明明是骄傲的神情,却又透着缕缕的忧伤。忽然就觉得原来自己与兄长间,早已隔了这样远的距离。
“你不会明白。那人的坚强,足以撑起整个天地。
“他是那样的人,心系天下,却非江山。他在意的是苍生黎明,甚至并非家国荣耀。
“他永远都在勉强自己,扛天下所不能扛,负天下所不能负。
“他是、从未曾真正替自己设想过什么。”不二收回目光直面自己一直疼爱的胞弟,一字一句地说。
“唯有我。……是他,唯一的任性。”冰蓝色的瞳眸清澈幽明。
许久未曾见过兄长这样的神色,不二裕太一时间怔愣住。迎上兄长的视线,却思绪飘远。自从与皇帝初见,自家兄长便不断给不二满门带来荣耀,每稍露锋芒,就已无人能及。一步步,走向那个人所在的地方……所以其实,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么?只是自己迟钝了太久?这种感情他真的是一点也不明白,值得么?——虽然不至于“家破”,但这四年以来,对于兄长这样重视家人的人来说,感受着家里这般微妙的气氛,不能言语,不曾辩解,似乎也无从可辩……这几年,又究竟是如何心境?又怎可能真的放得下呢?
“所以哥哥,这一次,你又要做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