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月上中梢,屏退了所有内侍宫人独自走在树影幢幢的皇宫中,当西府海棠的幽香沁入鼻息,才恍觉、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么。
四年。
面前的金风殿灯火阑珊,就这么看着也淡静和暖的、与殿的主人如出一辙。真真是好一个“金风玉露一相逢”。
待到近了,门侍才看清竟是圣驾亲临,忙下跪行礼:“奴才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你们都下去罢,也不用通报了。”门侍正要回话,女官樱乃疾步从殿内走出,行礼道:“陛下万福!”
“免礼,让他们都退下罢。”樱乃躬身有些微弱地应道:“回陛下,主子这会还在延福宫,要奴婢去传报吗?”
“不必了。”听起来皇帝似乎是很清楚王爷的行踪。樱乃应声行礼,领了殿中所有内侍退下,一时间整座殿都沉寂下来。皇帝在瞬时变得空荡的殿前站了片刻,终于提步缓缓绕过中庭,来到后园。
园中一棵高大古银杏,枝繁叶茂地很有些独立于天地间的味道。记得他还是太子的时侯,每日在这棵树下念字舞剑,隔了这么多年这树仍是那样。
自五年前登基自己移住承乾宫之后,这棵树、还有这座殿,皇帝环顾一周。在那混乱的时期里荒落了一年多,直到自己将那人强行留在宫中。
时一晃,已是四年。每日都能看得到他,也感受到他只看着自己的视线,温暖而安宁。
“不二。”
“嗨。”来人明显心情不错,是那种愉快的降调,然而却在看到皇帝转过身来的瞬间,立时僵硬了面容。
从来没有过、不二也从未见过的神色。
背后参天的古木在夜风中发出冷寂的声响,皇帝站在树下,整个融入在树影中,本就清瘦的身形,现在看来更像是一身的仙风道骨。
神色清冷得一如空无,连自己都仿佛不在他眼瞳中了!不二心下一恸,急急趋步向前。待到两人相距咫尺,再望进那人幽静深邃的眸,动了动唇,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两人相顾无言,久久。不二终于伸出双手,抚上那人的脸颊,也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呐、手冢……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所以你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不要……”还没说完已经低下头仿佛是承了不堪承之重,连声音也一并沉了下去。
皇帝细细凝视面前的人,缓声道:“你做出那决断的时候,难道不是正想要看我这样的表情。”比寻常还要低沉清冷的声音,击在不二心上,却比刀锋利剑更甚。不二猛然推开他,睁开双眼眸光凌厉,神情却哀恸不能,“你一定要、故意这样说吗?”一字一顿。皇帝也上前一步迎视不二,没有丝毫动摇。
借着月色才看清了不二眼中的红,还有眼下残留的泪痕。皇帝不由得长叹息,伸手揽了面前的人,轻轻将蜜色的头颅压在自己胸膛,吻上发心,道:“……朕该拿你怎么办。”
只这一句,几分无奈几分心疼几分不甘几分不舍,不二都不想去明白了。他与他,相识十载,从相知到相爱又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好容易有了这样的四年,虽然波折不断,但自己一直都只得这一个愿望而已。
从来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自初见起就没有变过,亦未曾有过动摇。
这一次,也不过是为了能赌一把,才决定暂时分离。
全只为了这唯一的愿望啊。
可是怎么,竟让这个人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这样孤绝的、也再不预备给自己任何退路的、绝对漠离的神情。
“手冢,”不二从皇帝怀中抬起头,笑,夹杂着丝丝苦涩:“你真的很狡猾你知道吗?
“明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天,从那时候借着武王仙逝把越前与我一并留在宫中起,所有的步数局面,明明就都在你掌控之中。
“明明你就知道的,这一次,非我不可……还有我的、愿望,你明明、都是知道的……”不二微微攥起皇帝的衽襟,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温暖的,有凛冽的山涧清泉的味道的,那就是自己、唯一的愿望。
“……你明明就知道……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只想、留在你身边……唔……”被瞬间的霸气完全侵占的唇,无论是声音还是呼吸还是空气,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的话。不二在意料之外的惊吓过后,终于阖起眼眸,顺从地贴近紧紧扣着自己的人,强忍的眼泪缓缓滑落。
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
从霸道的带着完全拥有的侵占的激烈到只为这一人独有的温柔的浓烈。是,他都是知道的,什么也都是知道的,只要是关于这个人。
在盛开着西府海棠的林中的初见,在弱冠之礼上的重逢,在每一次的对弈斗琴,每一次的对酒当歌、举杯共饮,每一次的默契相投,欲言又止……还有,那一次惊心动魄的、染血的月白色身影,缓缓倒进他怀中的样子……即使如此,也从来没有后悔过——遇见这个人。所以无论使用何种手段,都要将他留在身边。
“没有任何可以阻止。你的愿望,朕一定会让他实现。”皇帝抬起双手托住面前的如玉面颊,轻轻吻他的泪水,神色已经恢复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模样——那气吞天下的,坚定的,也让人陷落的样子——眼中却全部都只是,无可救药的自己。
斑斑澜澜的星色,是夏日渗透树梢的月光。
于是便有了,漾开的不再暗藏阴霾的笑容。
“嗯,手(冢)……唔……”又是那样霸道的吻,直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又安心的浮沉。睁开迷茫的双眼,那人的声音凛冽中的温柔,也全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而已。
“没有如果、没有可是。”皇帝如是说。
没有任何不能实现的理由,真是霸道狂妄的想法。不二将脸埋在皇帝的衽襟里偷偷笑,感觉身后扣着自己的手又加了些力道,不由得有些得意。“可是我想说的是‘如果我在那里爱上别人了怎么办。’”奸诈的小狐狸小小的尾巴有要伸长的趋势——真是爱记仇的家伙。皇帝无语,惩罚性地抱紧他,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你不会。”
不二眯起眼睛,颇有些不甘心:“你哪里来的自信?!我偏要……”话未说完,便看到皇帝露出浅浅的笑容,意味深长的样子。不二突然遮住他的眼睛,面上微红,恨恨地道:“我不在的时候,你绝对不许这样笑!”
皇帝的嘴角又牵起一点,“哦?那你在的时候,就可以这样对别人么?”虽然音调仍然没有任何起伏,但不二发誓他绝对听到了某人戏谑的心声。——乾是对的,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人的恶劣果然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说到那位丞相司直大人,不二还没给他回礼呢。想到这,小狐狸又抿起了嘴巴,眉眼微扬,露出了算计的表情。
“呐,手冢,我想给海棠送封信过去,毕竟我都要被送走了呢。”
皇帝答道:“啊,你高兴就好。”
额心印下的吻就是戏文里缔结的契约。月色华浓,其实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好罢了。
于是。
翌日晨,司直府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司直大人,燕王殿下要领兵北上,您为何不曾知会?小人身为他的护卫怎么可以如此弃主不顾?……请司直大人不必多言,小人这就去拜见殿下……”
又于是……苍平盛世里未来的丞相大人不得不折笔扶额,悔恨不已地叹道:“千算万算竟没料到这一步,那座冰山居然落井下石!”——如此这般,从书斋门前经过的小仆暗想:“今日的自家大人不知又陷入了什么奇怪的书中了。”摇摇头并露出一种完全不明所以的表情,悄悄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