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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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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辰清殿前。
不二且自悠然地走在群臣中间,微侧脸与慕先礼交谈着。“燕王殿下,北行一事,您虽是众望所归,”慕先礼顿了身形,暗自环顾四周,继续道:“然此去路途遥远,恐有诸多不便之处,还望殿下小心行事,多有防备才好。”慕先礼蹙着眉,神色诚恳略显担忧,不二微笑朗声道:“慕尚书心系家国,又有女如当今皇后娘娘,实乃我青国之幸啊。”慕先礼忙拱手伏身答:“臣惶恐,皇后娘娘虽为下臣之女,然而凤翔天降,臣不敢居功,殿下此言臣愧不敢当。”
不二直起身骨柔声以对,“慕先生德才兼备,又忠谏耿直,陛下也是深知这点,才如此倚重。贤臣一名慕先生当之无愧。就请不要妄自菲薄了。”慕先礼闻言也不再自谦,答曰:“燕王殿下说的是,臣定当鞠躬尽瘁。还请燕王殿下毋自珍重,望您此去一切顺利。”不二正要答礼,却被一急切的声音打断:“不(二)……燕王殿下。”大石见着不二正与兵部尚书交谈,又急忙改口,面有窘色。
“学士大人。”慕先礼行礼道。
“慕尚书。”大石亦端出公事礼仪,神色也恢复自然。
“燕王殿下,学士大人,那么微臣就先行一步了。”
“慕大人请。”不二与大石一起拱手回道。慕先礼见了礼便离开了。不二望向其背影,若有所思。
“不(二)……燕王殿下,我、臣……”不二轻笑出声,面前的大学士大人比那人还虚长几岁,比自己更是年长近一轮,几人是一起长大的,名为君臣,实则算是自己与那人的半个兄长了。私下里都是直呼名讳的,这生疏的称谓就算唤了这些年也仍是让他不自在呢,即使他从来不在他们面前称“本王”。
难道也是被猫猫传染了随性么。
“学士大人。”不二轻声唤兀自沉浸在懊恼中的大石,声音一如三月春风,和煦安宁。大石镇定下来,看着这个自己视为弟弟的人,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人的温柔啊,比起春风化雨来,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二也笑。
“说来,乾大人呢?又去上书房了么?”
大石敛了神色望向不二,果然——完全不见任何端倪。这弯起眼睛笑眯眯的神情某种意义上同那帝王像了十之有九。永远都似暗藏玄机的高深莫测。大石叹息一声答道:“嗯。”
“啊呀,真是有点辛苦呢。”不二一脸得逞似的笑容,微张的蓝眸中有光亮一闪而过。大石忽然觉得自己后背生寒,暗暗替乾捏了一把冷汗。
“那么,学士大人又是想对我说什么呢?”大石顿觉时机不妙,可是为时已晚。
“不如这样罢,我就随大人往学士府走一趟好了。这几天恐怕就要离京,就顺便跟猫咪道个别罢,大约有段时间不能见他了呢。”听闻此言大石已摆出如临大敌的神色,暗自回溯着自己究竟哪里又惹着这人了。想到上书房中的乾,看来比起自己,乾今日之后是要更加凄惨罢。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于是,青史上的第一学士与著名的“谋”丞相在有生之年都没能忘记此次“战役”,与以后的若干“战役”一样,不战而亡。
上书房。
皇帝背过身负手而立,面前紫玉龙腾案上分类的奏折重重叠叠,他微仰头阖着双目。乾尾随而入,垂首立于一旁,两人皆不出声。
须臾。皇帝沉稳的声音传来:“乾。”
“臣在。”
“我需要你的记数。”
注意到了皇帝用的不是“朕”,乾有些险恶地问道:“请问陛下是以什么样的立场需要呢?是私人还是以皇帝的身份?”
皇帝脑海中正有若干件事并行考量着,没料到乾竟有此一问,定了下身形,缓缓转过身,淡淡看向乾,声音沉稳却如眼神一般凛冽。乾不禁一怔,微垂下头。
“乾。想想你以往的记数,今日我若不救你,回去以后,你会遭遇什么。”
赤裸裸的威胁。不能不臣服于这人每次说这种话时,声音就越发地四平八稳,让人不禁如芒刺在背,枕畔卧虎。乾抬起头,调整好表情,如在朝堂议事时一般,答道:
“回圣上。按照微臣的记数推测,燕王殿下的恶劣还远不及陛下半分。”
皇帝缓缓掀了下眼帘,左边眉梢微微一挑,乾立刻低垂下头肃声续道:“据臣所知,此次北面伏兵边界,首领确如兵部尚书所言,是一名为木手永四郎的人。此人身世似与陛下登基前带领羌戎兴兵南下的首领有关……”乾尚能故作镇定,有条不紊地报出记数,心下却在做着旁的计较。适才竟用不二的事撂挑,简直是老虎嘴边拔毛,怪只怪他太想抓皇帝的把柄,看他变脸妥协——真是危险至极啊。今次回去还要更加小心才是。
不二从大石的学士府回来,已过酉时。想着菊丸英二听闻自己要去北边时瞪大的猫眼,搂上自己就喊着要同行,再看向大石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满头大汗的又不敢上前搭话的样子,不二的笑容就越发灿烂了。恐怕大石要日日防着猫猫离家出走了罢。至于乾的司直府么,只要修书一封,应该就足够了。这样想着,心情大好,直至行经御花园,遇上皇太后,皇后及瑶妃一行。
看情形,怕是女眷们心血来潮,临时摆的春宴罢,虽然已是春末了。太后遥遥的看着不二,满面笑容。
绝无可能避过了呢。
这种时刻还真是不尴不尬的。本来他身为王爷就不应随意见后宫女眷,能住在宫中已经是皇帝强行运作的结果,云烟毕竟是皇后,统管后宫,还稍有名目;太后将自己视若家人,也无甚关系。但是瑶妃也在——有点麻烦呢,不二苦笑一下,又端起温文尔雅的笑容,从旁侧绕至宴席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微臣不二周助,给皇太后请安,太后万福,两位娘娘吉祥。”
皇太后是礼佛之人,除宗庙祭祀等不得不穿正装露面的时间,平时皆着素色衣帛,发髻简单不失端庄,一支苏玉钗固定,其余饰物一概免去。左手腕上一串红色念珠,慈眉善目,也凭显得贵不能言。
“周助来了啊,来得正好,快起客。珠玉,给王爷看座。”云烟也看着不二笑,瑶妃站在皇后右侧,却只传出一个冷哼。太后似是没有听见,皇后看向瑶妃,动了动眼神。瑶妃一脸不甘,随即狠狠瞪了不二一眼。
不二只能在心里无奈轻笑,美人就算表情狰狞也还是美人啊,那人果然艳福不浅——这一想又觉得有些酸涩了。
皇太后让不二坐在左侧,抚着不二右手道:“哀家才听闻你近日要北上呢?怎得这么突然?”不二笑得一如既往:“太后娘娘不必挂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快就能回来的。”太后虽和善却不是好蒙骗的人,微沉色道:“怎么,还当哀家住在这深宫后院久了,什么都不知道么?”不二一听,立刻摆上笑脸,回握太后的手,讨好道:“太后娘娘,周助这不是怕您担心吗,您看……”
瑶妃看着这和乐融融的场景倒像是真的祖孙俩,心里更恼了,正要上前打断,皇后拉住她的手绕道前案,伏身道:“皇额娘,这天色也晚了,夜晚风凉,臣妾怕有闪失,这就送您回宫可好?”
太后抬眼看看天色,确是有些晚了,也渐觉晚间凉风袭袭,点点头对皇后道:“是有些凉了。烟儿,你就和瑶妃一道走吧,哀家有周助陪着就好。”
瑶妃一听,更是老大不乐意了,趋身就要向前,硬是被皇后拽了低身行礼:“是,皇额娘。臣妾等就先行告退了。”说着又拽拽瑶妃的袖子,后者这才不情不愿地行礼退下。转过身便振甩了云袖,太后望望那边身影,蹙起眉又轻轻摇了摇头。
不二紧道:“太后娘娘,周助送您回延福宫罢。”
延福宫主殿。
“周助,来陪哀家聊聊。”太後示意不二挨坐在自己旁边。不二无奈笑却不推辞,顺势与太後一起坐在上席。心道,这宫里能逾不能逾的矩,自己怕是都逾越了遍。延福宫由於太後礼佛的缘故,时常有淡淡紫檀香缭绕,即便是前厅也只有必须的几件家什,素净得倒似半个佛堂了。
“珠玉,让侍婢们都下去罢,你在偏厅候著就行了。”
“奴婢遵旨。”
不二正疑惑,这阵仗太後是要跟他说些什麽呢。待到侍婢们退下,太後便缓缓道来:“我那皇儿半月余来忙得是不日不夜的,连早晚的问安也行色匆匆,这状况打他登基平定前丞相兵乱一事之後就不曾出现过了。哀家先前还奇怪著,直到今儿个晌午,烟儿陪哀家用膳,得知了你将北上一事,哀家才算是明白了。”不二一怔,心思飞转,忙笑著应道:“陛下向来勤政爱民,此次北边异向,牵连邻国,是以兹事体大……”不二抬眼看向太後,一时竟断了语句,太後此刻的表情乃是不二未曾见过的,似是在寻思,又像探究著,可是又仿佛带著几分清明。
“陛下定是也认为需要从长计议,谨慎处理……罢。”待说到最後一个音,已经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了,不二垂了头,看不清表情,右手却微微握起。太後长出一口气,定定看向面前垂首的人,道:“你们俩个还真是让哀家也不得不感到无奈的紧。明明是最委屈的一个,却偏偏要瞒得滴水不漏;那一个最该在意著的,却是半分也不曾在哀家面前隐瞒过。”
不二身形一晃,此刻已是彻底明白了。明白了,却又无话可说。
“周助啊,那可是哀家唯一的骨肉。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所谓知子莫若母。知子莫若母啊。”
太後忽而笑了起来,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向前走,眼神望向远处。“周助,你知道吗?哀家这一生有两件大幸事。其一,是嫁给了先皇;其二,便是国光。
“这个孩子大约真的是天降帝星。从小就不哭不闹,有无他人在旁都镇定自若,仿佛外遭一切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哀家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他流出眼泪的情景。你知道是为了什麽吗?”不二不语。
“那年青国大旱,北面异族又屡来进犯,祸连兵结。这华京城内也是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哀家带著他出宫回门的时候,辇车被一横在路中的老妪阻了道。我们母子二人隔著纱帘便看到那老妪怀里抱著个少年哭得撕心裂肺,周遭的一切都已经入不了她耳目了。前侍正要动手强拉,却被国光厉声喝退。他下了皇辇,哀家也跟著下去看看。在那个老妪肝肠寸断的哭声中,国光静静看著,看著,就这麽流出泪来。
“现在想来,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样一个时刻,还流过泪水罢。那时节,这样的事随处可见,却不知有多少人都视若无睹。
“可是我的儿子啊,明明,他才只有七岁……明明,他甚至从来还没有为自己流过泪。
“我的儿子……为天下苍生流泪,却也注定、为天下苍生所累。
“作为他的额娘,哀家,为他感到无比骄傲,却又心痛如刀绞。
“那时我就知道,他会成为千古一帝。
“那是他命定的高度……亦预示了他、命定的孤独。
“哀家虽贵为太後,实则,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母亲罢了。
“周助,你知道哀家为何执意礼佛麽?”太後回身问道。
不二一直未曾抬起头,幽幽应声:“为了陛下。”
太後听了微微笑又转身看向殿外。
“身在帝王之家,那孩子,在别的孩子撒娇哭闹时,就已经识字读史;在别的孩子玩耍嬉戏时,他已经拿枪舞剑;在别的孩子天真烂漫时,他却被皇宫内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包围着了……
“皇儿他,连在哀家面前唯一一次流出的泪水,都竟然、却是要将自己推向那样一条孤绝的路……
“倘使他不是我的孩子……是否,也可以很安逸,很幸福?哀家时常这麽想著,倘使、他不是我的孩子,会有多幸福。”太後声音早已哽咽不堪。
不二抬起头,眼眶红红,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向太後。待到走近了,又跪下来执起太後的双手握著,笑,格外柔和。
“不是的,娘娘。
“陛下的心思,臣也很清楚。
“他一定也认为,作为您的孩子,是陛下此生、最大的幸福。
“臣,相信,陛下他一定是这样想的。”不二抬头看这位母亲,太後早已泪流满面。“周助,起来说话。”不二仍是笑,也不起身。
“娘娘,请放心。您的骄傲,永远都不会变的。臣……”不二低头勉强稳住声音续道:
“臣此次北行,若能归来……一定会,马上……请求离宫。臣……”
太後愣了一下,又拉不二起身,笑道:“你这孩子,平时伶俐机灵得什麽似的,今儿个竟然会错了哀家的意思。”不二抬头,眼眶更红了,一脸迷惑,含著几分不确定,又带一丝期盼。太後又笑道:“哀家的意思是,额娘如今只希望,我的两个孩子,都能幸福。”不二蓝色瞳眸微微睁大,彻底怔住。脸上没了笑容,眼泪却夺眶而出。连妄想都不敢有过的一幕就这么从天而降了,他不敢相信,也不知该不该相信。片晌后不二终于伸手抱住了太後。
“……额、娘……”太後轻轻抚不二的背,面色慰然欣喜。
“额娘……额娘……”
两人皆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