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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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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东东转身往巷口走。
他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背上,一道沉静如古井,一道炽热如夏日。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巷子,直到汇入上学的人流,才松了口气。
青石巷渐渐醒来了。程记的蒸笼冒起白烟,冯家菜馆飘出炸油条的香。卖豆浆的王大爷开始吆喝,裁缝铺的孙姨支起了窗板。
又是寻常的一天。
尤东东自然还是一张嘴吃两边的食物。
只是在巷子深处,两个年轻的厨子隔着十米距离,一个在柜台后慢慢擦着永远擦不完的杯子,一个在灶台前把面团摔得啪啪响。他们都竖着耳朵,听着巷口的动静,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人声里。
然后程慕生放下杯子,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在“虾饺”那一页添了句“东东说好吃,但未评优劣”。冯豆子则抓了把盐撒进汤锅,自言自语:“明天得少放点油……再加点笋丁?东东喜欢脆的。”
阳光终于完全照进了青石巷,把两家的招牌照得发亮。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食物的香气里,又将持续整整一天。
而尤东东坐在教室里,盯着黑板,胃里还装着快两份早餐的重量。同桌戳戳他:“又吃两家啦?”
他苦笑:“嗯。”
“要我说,你就抓阄算了。”同桌笑嘻嘻的,“反正俩都帅,手艺都好,家里都有店,选哪个都不亏。”
尤东东没接话。他看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摇晃。如果是抓阄就能解决的事,就好了。
可那是程慕生和冯豆子啊。是会在冬天把他冻红的手捂在怀里暖的程慕生,是会因为他一句“想吃糖葫芦”就跑遍半个城的冯豆子。是陪他度过十六年人生的、比亲人还亲的两个人。
桌上的课本摊开着,他无意识地在空白处画了两个圈,一个工整,一个潦草。画完又赶紧涂掉,像是怕被人看见心里那点理不清的乱。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
尤东东想起昨晚的梦——梦里他站在岔路口,左边是程慕生端着精致的点心,右边是冯豆子举着油汪汪的锅勺,两条路都云雾缭绕,看不到尽头。他在原地站到梦醒,都没迈出一步。
下课铃响时他惊醒,发现本子上不知何时写满了字,全是重复的“怎么办”。
同桌探头看了一眼,啧啧两声:“尤东东,你这可是甜蜜的烦恼啊。”
甜蜜吗?尤东东收拾书包,胃里忽然一阵翻搅。大概是早上吃太杂了。他揉揉肚子,想起程慕生总说他消化不好,不能混着吃;冯豆子却笑他娇气,说好吃的就该一起吃才过瘾。
走出教学楼时天色还早。他没回青石巷,而是拐去了江边。江水滔滔,混浊地奔向远方。他坐在石阶上,看着对岸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手机震了一下,是程慕生发来的:“晚上炖了山药排骨汤,给你留了。”
过了几秒,又一条,冯豆子的:“我姐做了酒酿圆子!快来!给你多放桂花!”
尤东东看着两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最后他也只想到回个:“晚上有事,不回来吃了。”
几乎是同时,两个对话框都显示“正在输入……”,然后又同时停下。过了好一会儿,程慕生回:“汤给你温着。”冯豆子则发了个哭脸表情:“那明天一定要来啊!”
他收起手机,把脸埋进膝盖。江风很凉,吹得他鼻子发酸。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没分化,或者分化成了中庸,这样就能像小时候一样,坦然地吃两家饭,心安理得地享受两份好。
可是不行。十八岁生日要到了,奶奶昨天还在电话里说,该定下来了。街坊邻居的闲话也越来越多,说他吊着两个人,说他贪心。
“我没有……”尤东东喃喃自语,声音散在风里。
他只是,舍不得。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寂寞。尤东东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
该回去了,哪怕只是去说一声“汤我不喝了”。
回青石巷的路要经过一片老居民区。梧桐树冠在空中交握,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他低着头走路,差点撞上一个人。
“抱歉——”他抬头,愣住。
是个穿华夏古衣的男人。月色长衫,广袖流云,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那人面容极其出众,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如山间月,可奇怪的是,路上行人匆匆,竟无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不存在的一般。
“无妨。”那人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你是尤东东?”
尤东东下意识点头:“您是……”
“景。”只有一个字。
“景先生?”尤东东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景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淡,却让周遭的夜色都温柔了几分。“你身上有很特别的味道。”他说,“两种极致的厨艺之气,缠绕交汇,竟达成微妙的平衡。”
尤东东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气?”
“食客之气,厨心之韵。”景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深邃如古井,“你在为此烦恼。”
这不是问句。尤东东忽然有种被看透的窘迫,他低下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为何一定要做选择?”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亦可相融。厨艺之道,亦是如此。”
“可是人不一样。”尤东东苦笑,“感情的事,总不能两个都要。”
景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尤东东似乎看见有淡淡的光晕散开,又像是错觉。“顺其自然吧。时候到了,答案自会出现。”他说完,转身离去,衣袂飘飘,几步便消失在巷子拐角,快得不像凡人。
尤东东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是幻觉吗?还是最近压力太大?
他摇摇头,继续往青石巷走。快到巷口时,手机又震了——是陈亦度学长发来的消息,说明天有空,可以来尝尝那两位的手艺,帮他看看。
尤东东眼睛一亮。对啊,让度哥来评评!学长见多识广,一定能给出中肯的建议!
他连忙回复:“太好了!明天下午怎么样?我请您喝奶茶!”
发完消息,他脚步都轻快了些。巷子里飘出熟悉的饭菜香,程家的汤,冯家的酒酿,交织成让人安心的味道。
走到巷子中央时,他顿了顿。左边程记的灯还亮着,透过窗能看见程慕生坐在柜台后看书,侧脸沉静;右边冯家菜馆传来笑闹声,冯豆子大概又在和姐姐们斗嘴。
尤东东深吸一口气,先推开了程记的门。
风铃轻响。程慕生抬起头,眼里映着暖黄的灯光:“回来了。”
“嗯。”尤东东走过去,看见柜台上的砂锅还温着,盖子边缘冒着细细的白汽。
“汤……”程慕生起身,盛了一碗,“多少喝点,暖胃。”
山药炖得糯软,排骨酥烂,汤色清亮。尤东东捧起碗,热气熏着眼。“慕生哥。”
“嗯?”
“如果……如果我永远做不出决定,你会生气吗?”
程慕生擦杯子的手停了停。店内安静得能听见灶上水壶细微的沸腾声。良久,他轻声说:“不会。”顿了顿,又补充,“但我会一直等。”
尤东东鼻子一酸,赶紧低头喝汤。汤很鲜,暖意从喉咙一路滑到胃里。
从程记出来,他又去了冯家菜馆。冯豆子正翘着腿在剥花生,见他来,立刻跳起来:“哎呀呀!这不是我们东少爷嘛!不是说有事?”
“办完了。”尤东东坐下,“酒酿圆子还有吗?”
“有有有!专门给你留了一大碗!”冯豆子冲后厨喊,“姐!东东来了!把圆子热热!”
冯家大姐探出头,笑骂:“就你嗓门大!”看见尤东东,又柔了神色,“东东等着,马上就好。”
热腾腾的酒酿圆子端上来,撒了金黄的桂花,甜香扑鼻。尤东东小口吃着,冯豆子就坐在对面看他,眼睛亮亮的。
“豆子。”
“在呢!”
“要是我一直选不出来,你会不会烦我?”
冯豆子愣了一秒,然后大笑:“烦?我冯豆子这辈子就乐意围着你转!选不出来就选不出来呗,反正咱俩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还不知道你?磨磨唧唧优柔寡断——”他说着,声音忽然低下来,难得认真,“但这就是你啊。所以没关系,真的。”
尤东东舀起一颗圆子,白糯糯的在勺子里晃动。“谢谢。”他说,声音很轻。
“谢啥谢!”冯豆子一拍桌子,“吃!吃完赶紧回家睡觉!明天还上课呢!”
从冯家出来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尤东东站在两家店中间,回头看。程记的灯灭了,冯家的灯还亮着,窗上映出冯豆子哼着歌收拾桌子的剪影。
他慢慢往家走。老房子在巷子另一头,小小的院子,奶奶种了一架葡萄,夏天时浓荫蔽日。奶奶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开门,换鞋,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