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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琐碎事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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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初融
美绪初来的那两日,周身笼罩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拘谨。她与行冥、与孩子们的交流都很少,常是独自坐在廊下或角落里,默默出神,仿佛在想些什么。
行冥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迷茫。他心下微叹,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骤然遭遇恶鬼,失去家园,流落至此,变得沉默寡言亦是常情。“让大家以后都不用再这么辛苦,能过上更温暖、更安稳的日子。”那天,美绪说的话犹在耳畔,行冥知道她是个内心非常善良的孩子。他只是有些担忧,怕这层无形的隔膜会将她困在过去的阴影里。又或许,她与自己一样,是惯于将情绪深埋的内敛之人?倒是良太郎、和典几个孩子,对新来的姐姐充满了好奇与天然的亲近,总想凑过去与她说话,拉她一起玩耍。
然而,行冥的这份担忧,在短短数日后便烟消云散。
或许是一顿热饭、一夜安眠带来的慰藉,或许是孩子们的纯真笑脸,美绪身上那种紧绷的、自我保护般的气息悄然消融。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偶尔仍会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沉稳模样,但更多时候,还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与狡黠。
麻美终于有了一个她最想要的姐姐作伴,她几乎成了美绪的小尾巴。而美绪也很快打入了男孩们的阵营,加入了良太郎与和典的那些追逐嬉闹。两个调皮鬼很快发现了美绪的弱点——她格外怕痒。于是,偷袭和“咯吱”成了新的游戏项目,常常把美绪逗得笑倒在地上,喘着气告饶。
“行冥!行冥!你快管管他们呀——!”
每当这时,行冥便会适时地出现在他们身边,精准地将两个顽皮的男孩儿轻轻拎开,解救出笑得浑身发软的美绪。他虽目不能视,却能听出那笑声里并无真正的恼意,只有纯粹的、释放的快乐。
更让行冥有些意外的是,或许是他们两个年纪更加相仿,美绪似乎格外喜欢凑到他身边来。相较于和孩子们玩闹,她更常寻个由头,挨着他坐下,或是在他做些杂活时在一旁打转,用她伶俐的口齿,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或是天马行空地聊起各种话题。比起良太郎他们对行冥那份混合着感激、尊重与一丝敬畏的复杂态度,美绪的接近显得更直接、更无所顾忌。
美绪的到来,不经意间吹散了孩子们心中对他那最后一点因敬畏而产生的距离感。他们发现,这位总是沉默寡言、身形高大的老师,在美绪面前会露出无奈却纵容的表情,会因她孩子气的玩笑而微微弯起嘴角。于是,孩子们也变得更加大胆、甚至有些任性起来,家中时常充满了更为鲜活喧闹的生气。
“这……真不知算不算是件好事。” 行冥偶尔会在心底无奈地掠过这样的念头,但那无奈之下,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细察的暖意。
还有一个令人欣喜的改变——美绪出乎意料地做得一手好菜。同样的山野菜蔬、有限的米粮,经她的手,可以变幻出更诱人的色泽与香气。良太郎曾偷偷对行冥说:“老师,姐姐做的饭比你的好吃多啦!” 行冥只是微笑着点头,心中毫无芥蒂,只有欣慰。看着孩子们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饭菜前,脸上洋溢的满足与期待,是他每日劳作归来最踏实的慰藉。
日子,一点点编织进更多明亮的色彩与温暖。
生活似乎在慢慢变好。行冥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需要他撑起的安稳。佐藤那里的工作虽算稳定,但那人的刻薄与不时的小动作,总让人......
“明日……再去镇上看看,能否寻到另一份工吧。” 他暗自思忖,将目光投向孩子们和美绪所在的方向,那里传来阵阵无忧无虑的笑语。
这便是美绪初来乍到时,让她真正成为这个家庭一部分的,一段微小却不可或缺的序曲。
02 烙印
深冬的山寺,朔风凛冽。能在用木桶盛来烧热的水,擦洗去一日的寒气与疲惫,已是难得的享受。为了节省柴火与热水,我和麻美通常都是一起。
氤氲的水汽蒸腾着,驱散了角落的寒意。麻美用布巾仔细擦拭着小胳膊,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望向我的左肩。
“姐姐,你那时候受伤留下的淤青……还没好吗?”
我一怔,顺着她的目光侧头看去。左肩后方,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有一片淡淡的、形状奇特的印记。颜色是近乎肌肤底色的浅紫,边缘模糊,仿佛墨汁在宣纸上轻轻洇开,细看之下,那轮廓似乎隐含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非自然的纹路,像是一个未能完全成型的符号,又像某种抽象的花纹。
起初,我也以为这是与雪林恶鬼搏斗时留下的淤伤。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身上其他的青紫红肿早已消退无踪,唯有这片印记,如同生长在了皮肤之下,颜色虽淡,却顽固地留存着。
胎记?不,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身上并无此物。难道是穿越时空时,某种未知力量留下的烙印?或是两个世界规则碰撞产生的微妙伤痕?
见我望着肩头出神,没有立刻回答,麻美以为我在为这疤痕难过,连忙安慰道:“姐姐别担心,等春天暖和了,它说不定就消得更快啦!”
我回过神,伸手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嗯,麻美说得对。”
后来,这印记依旧如故,不痛不痒,也未带来任何异样感。久而久之,忙碌于日常的柴米油盐、翻译写作中,我便也渐渐将它抛在脑后,只当是这场奇异旅程中,一个无需深究的、小小的谜之注脚。
03 神迹
山田婆婆学识渊博,通晓古今,谈吐间常带着阅尽千帆的睿智与通达。然而,让我意外的是,她对神明之事,怀抱着一份异常虔诚的信仰。我还以为知识分子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呢。
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本身就已颠覆了太多常理。食人的恶鬼、鬼,替身什么的……或许我不能用以前的认知来衡量这里的一切。
有一次在婆婆家里喝茶,我忍不住问出了口。
“那是因为……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曾被神明亲手拯救过。”
“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我和丈夫访友归来,走在回家的路上。” 婆婆的叙述平静,却心里绷紧了一丝弦,“忽然……我们遇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它不像人,也不像野兽……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民间传说中的鬼吧。”
果然是鬼。
“我当时吓坏了,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我丈夫……他立刻挡在了我前面,明明手里什么都没有,却还想保护我。可他恐怕根本不是对手。” 婆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后怕与深深的怀念,“那时,我以为我们两个……都要死在那里了。”
她停顿了片刻,眼中渐渐亮起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是回忆起了某种极其温暖、极其炫目的事物。
“就在那个时候,他出现了。” 婆婆的语调微微扬起,“那位……一定是神明的使者。我记得很清楚,他有一头橙黄色的头发,发尾却像是被最炽烈的火焰染过,呈现出耀眼的红色。身上披着白色的羽织,上面跃动着火焰般的花纹。在黑沉沉的夜里,他整个人散发着光芒。”
我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火焰花纹的羽织?发尾如火的橙发?
“他的剑术……简直不像凡人。” 婆婆的眼中满是敬畏与感激,“刀锋挥动间,竟真的带起了灼热的光焰,照亮了黑夜,也驱散了邪恶。他只对我们喊了一声‘快走!’,我丈夫才如梦初醒,拉起我的手,头也不回地拼命跑开了……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她看向我,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遗憾与无比庆幸的复杂神情:“但我们一直记着。从那以后,我和丈夫每日晨昏,都会诚心祈祷,希望这份救命之恩与感激之情,能够上达天听,传达给那位使者,以及他身后的神明。”
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往。那位挥动火焰之刃的“神明使者”。
“掌管火焰的神明啊……” 我喃喃道,对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神秘,又多了几分敬畏与好奇。
“改天,我也跟婆婆一起去神社参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