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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凛冬之寒(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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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凛冬之寒(上)
冬日的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细密针脚,透过教室门窗每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执着地侵入。窗户上凝结的冰花厚重如铠甲,将窗外飘雪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朦胧的白,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罩上了一层永难揭开的轻纱。教室里的暖气嘶嘶作响,勉力对抗着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那份沉甸甸的压抑与疏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带着重量的水汽。
叶梓瑜回来上课的那天,教室里的安静显得格外异常,连平日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都刻意地放轻、收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当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过去。那目光里混杂着好奇、不易察觉的同情,以及一种小心翼翼地探究,像是在打量一件精美却已出现裂痕的瓷器。
曾经的叶梓瑜,是迎着阳光生长的向日葵。齐整的长发发尾总是带着自然的微卷,嘴角永远噙着明媚的笑意,走起路来脚步轻快,所到之处仿佛都能带来融融暖意。可如今,她的长发只是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那双曾经亮如星辰的眼眸,此刻黯淡如蒙尘的珍珠,失却了所有光彩。她低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如受伤的蝶翼,轻轻覆盖住眼底可能翻涌的情绪,脚步匆匆却又无声地掠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的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空气。随后,她便将自己深深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肩膀细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那背影在空旷的教室里,勾勒出一笔浓重得化不开的孤寂。
即使是上课时分,她也常常魂不守舍。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挥洒着复杂的公式,她的目光却空洞地凝滞在摊开的课本上,那一页纸仿佛被时光冻结,许久都未曾翻动。当老师点到她的名字时,她会像受惊的小鹿般浑身一颤,茫然地站起来,眼神涣散,连问题是什么都似乎听不真切。老师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无奈地摆摆手让她坐下。那声叹息,像一根细小的冰针,轻轻刺在每个人的心上,带来微凉而复杂的触感。
课间时分,叶梓瑜的周围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真空地带。曾经与她亲近的女生们,如今也只是远远望着,低声交换着诸如“礼物”、“老师”、“停课”之类的词汇。那些细碎的音节,即便刻意压低,也如同最锋利的刀片,一次次精准地刺向那个蜷缩的身影。她就那样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一座被遗忘在冰海中的孤岛,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暖都冻结在外。
方羽坐在斜后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浸透了冰冷雨水的青石板,沉甸得让他几乎要佝偻起脊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细密而尖锐的刺痛。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叶梓瑜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完全全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一时冲动,非要在高考冲刺这个敏感时期送上那份不合时宜的圣诞礼物;如果不是他胆小怯懦,不敢亲自将心意交到叶梓瑜手中,而是辗转托付给了程念慈;如果不是他思虑不周,完全没有预料到可能引发的后果……那么,叶梓瑜本可以安然地度过这个冬天,不必承受父母的责难,不必面对停课的惩罚,更不必像现在这样,如同一件展品,承受着全班同学无所适从的目光,活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狼狈不堪。
汹涌的自责,像春日里失控疯长的野葡萄藤,沿着他的血脉疯狂攀援,每一根卷须都深深勒进肌肉,最终在胸腔里绞成一个死结。而这苦涩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自责,最终都无可避免地转化成了对程念慈的愤怒与怨恨。
在他心里,告密者的标签已经牢牢钉在了程念慈身上。只有她清楚礼物的来龙去脉,只有她可能在转交时“不经意”地让老师察觉,也只有她——这个暗恋了他十年之久的女孩——拥有足够的动机,将那份酿了太久的醋意,全数泼洒在无辜的叶梓瑜身上。他想起程念慈总是在与他视线相接时慌乱垂落的睫毛,想起她撞见自己与叶梓瑜并肩同行时骤然僵直的背影,想起那些欲言又止的晨读和刻意错开的课间……所有零碎的线索,都在他被愤怒和愧疚灼烧的脑海里串联起来,指向那个让他怒不可遏的结论——一定是程念慈,是她出于嫉妒,亲手摧毁了这一切。
从那天起,方羽对程念慈的态度,便从之前的疏离,直接降至了冰点以下。敌意如同出鞘的利刃,不再加以任何掩饰。
程念慈的数学依旧是她的软肋,尤其是那些繁琐的解析几何题。那天晚自习,她对着一道椭圆与直线相交的综合题,已经苦思冥想了半个多小时,草稿纸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辅助线和算式,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她犹豫了许久,指尖反复摩挲着练习册微微卷起的边缘,终于还是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抱起练习册,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小心翼翼地走到方羽的座位旁。
“方羽,”她的声音细弱如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道题……我不太懂,你能……帮我讲一下吗?”
方羽正埋首于题海,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丝毫温度,也没有丝毫波澜。
“我没空。”他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语气里的厌烦如同实质的冰碴。说完,便立刻重新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仿佛刚才只是有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程念慈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滚烫的温度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僵在原地,手中的练习册险些滑落。她紧紧攥着练习册的封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让她感到一阵窒息。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从旁边飘来,带着探究,让她无地自容。她默默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几乎是用力地将练习册塞进了抽屉最深处,紧咬着下唇,再也提不起任何勇气去向任何人请教。眼眶瞬间就热了,被她强行忍住。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习惯——在每一个清晨,趁教室里人还不多的时候,将一瓶常温的冰红茶,轻轻放进方羽的桌洞。这是她从高一成为他同桌那天起,就默默开始的仪式,持续了两年多,风雨无阻。即便在两人关系降至冰点之后,她也没有停下。这仿佛成了她维系那份卑微暗恋的最后纽带,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也是她对自己十年心事最后的坚守。
然而,现在方羽发现冰红茶后,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偶尔对她露出一个带着谢意的微笑。他会皱起眉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然后毫不犹豫地拿起瓶子,大步走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旁,毫不留情地将其扔进去。
“哐当——”
玻璃瓶撞击金属垃圾桶内壁的声音,清脆而刺耳,像一把小小的锤子,每一次响起,都重重地敲在程念慈的心上。敲得她心脏紧缩,敲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有一次,在课间操结束后人潮拥挤的走廊里,程念慈不小心与方羽迎面撞上。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脏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期待从心底升起——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打个招呼,甚至……可以解释一下礼物的事情?她可以告诉他,她真的没有告密。
“方羽……”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然而,方羽在看到她的瞬间,眼神便冷得如同数九寒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脚步甚至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径直侧身,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幅度绕开了她,仿佛在躲避什么令人厌恶的秽物。
擦肩而过的刹那,程念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彻骨寒意,以及那毫不遮掩的、纯粹的厌恶。那感觉,让她如同瞬间坠入冰窖,浑身血液都冻得凝固。
委屈像不断膨胀的气球,塞满了她的胸腔,随时都要炸裂开来。她真的没有告密!她也不知道那个被她小心翼翼保管、又小心翼翼转交的礼物,为何会落到老师手中。无数个深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方羽冰冷的眼神、叶梓瑜落寞的背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反复上映。眼泪无声地浸湿枕巾,直到后半夜才能迷迷糊糊睡去,却总在充斥着误解与排斥的梦境中惊醒,再难成眠。
她想解释,渴望澄清。可每一次,当她对上方羽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听到他冷漠如铁的语调,所有酝酿了许久的话语,便都哽在喉咙口,最终只能无力地咽回肚里。她知道,在他心里,她早已被定格为一个心胸狭隘、不择手段的坏女孩。任何解释,在他听来,恐怕都只是苍白可笑的狡辩,只会徒增他的厌烦。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煎熬中,一天天缓慢地流逝。程念慈感觉自己像一个戴着无形沉重枷锁的囚徒,被牢牢困在误解与孤独构筑的牢笼里,挣扎不得,解脱无门。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将自己封闭起来。上课时不再主动发言,即使知道答案,也会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老师的目光;课间时,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要么看书,要么做题,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像一只受了过度惊吓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舔舐伤口,守护着自己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好友林晓看着她日益憔悴、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心急如焚,想要安慰,却每每在她躲闪的眼神和回避的态度面前败下阵来。只要一提起“方羽”这个名字,程念慈就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转移话题或干脆沉默。林晓无计可施,只能在一旁默默陪伴,递上一张纸巾,或一杯温水,用无声的行动表达着支持。
直到一周后的一节体育课,一场突如其来的、席卷一切的风暴,将她小心翼翼构筑的最后防线,彻底摧毁。
那日的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体育老师看了看糟糕的天气,只安排了自由活动,嘱咐大家注意安全,不要跑远。
同学们大多三五成群,在操场上散步闲聊,或聚集在体育馆内打球,喧闹声隐隐传来,反而衬得教学楼区域愈发安静。
程念慈因为前一夜几乎彻夜未眠,头痛欲裂,还有些低烧,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向体育老师请了假,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休息。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一本语文书,目光却空洞地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字上。窗外的风如同困兽的咆哮,猛烈地抽打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听得人心底发慌。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以赵磊为首的几个男生打闹着冲了进来。赵磊是班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学习不上心,下课便如脱缰的野马,仗着人高马大,时常捉弄欺负弱小的同学,大家对他多是畏惧,避之唯恐不及。
“外面冷死了,风跟刀子似的!还是教室里暖和!”赵磊扯着粗哑的嗓子嚷道,声音洪亮得似乎要掀翻屋顶。
“就是!咱就在这儿玩会儿,躲躲风!”另一个男生附和着,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们在教室里横冲直撞,追逐嬉闹,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发出砰砰的响声,书本、文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他们也浑然不觉,依旧闹得欢腾。程念慈不悦地蹙起眉头,心底涌起一阵烦躁,想开口让他们安静些,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她不想惹事,只想求得片刻的安宁,缓解一下头部的钝痛。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赵磊跑得急,光顾着回头和同伴打闹,完全没有注意到窗边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他猛地一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程念慈的书桌上!
“砰——!”
一声巨响,书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抽屉里的东西哗啦啦全部倾泻而出——几本练习册、一支钢笔、一块橡皮,以及一个淡粉色的、印着精致樱花图案的日记本。
那是程念慈的日记本。封面上,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边缘缀着一圈银色的蕾丝花纹,还挂着一个精巧的银色小锁扣。只是今天早上收拾抽屉时,她因为赶着去上早读,一时匆忙,忘记了上锁。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