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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共同的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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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弦的院落里,那扇被陆昭踹碎的门板已经换新,光洁如初,似乎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但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即便粘合,裂痕也清晰可见,并在特定的光线下,折射出更加复杂瑰丽也更为危险的色彩。
陆昭没有再伪装。
他堂而皇之地在沈清弦的院落里占据了一个偏厢,姿态如同主人,或者说,像一头暂时盘踞在别人领地内,与领主保持微妙对峙的猛兽。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力量与行踪,出入随意,偶尔与沈清弦在回廊或庭院中迎面遇见,目光交接间,没有言语,却有无形的电光石火在噼啪作响。
沈清弦对此不置一词,依旧处理着他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务,接待着各方来客,只是偶尔,当陆昭那极具存在感的身影掠过窗外,或是在深夜依然能感受到隔壁房间那毫不收敛的气息时,他推着眼镜的手指会微微停顿,眸色在灯下显得越发幽深。
这种僵持而诡异的共处,被一份突如其来的紧急情报打破了。
情报是由沈清弦埋藏在墨渊城底层的暗线,用生命换来的。
当那份沾着干涸血迹用密语写就的薄绢被心腹面色惨白地呈上时,沈清弦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新开凿水井的预算。
他展开绢布,目光扫过上面扭曲的字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瞬间沉凝如水。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昭也收到了他手下冒险拼死传出的消息。
他看着手中粗糙兽皮上潦草的符号和几个触目惊心的关键词。
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在半个时辰后,于沈清弦的书房再次碰面。
这一次,没有踹门,没有刻意的杀气外放,但气氛却比上一次更加凝重压抑。
沈清弦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放着那份染血绢布。
陆昭则抱着手臂,斜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刃冰冷的柄。
“看来,你也知道了。”陆昭率先开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或暴怒。
沈清弦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蝰蛇’崛起的速度和手段,超出了我之前的预估。”
他轻轻点了点绢布:“伪装成行商和慈善家,以极低价格甚至免费发放掺有成瘾性药物的救济粮,控制贫民窟和流民,暗中绑架拥有特殊血脉或灵根的孩童青壮,通过秘密渠道输送出去,贩卖为奴隶或试验品;勾结城中部分守军和官吏,垄断了几条关键的黑市军火和违禁灵材线路……”
他每说一句,语气就冷一分:“他们在系统又高效地蛀空墨渊城的根基,手段比‘黑蝰’那种粗暴的掠夺,恶毒百倍。”
“更妙的是,”陆昭接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杀意,“他们抢了我的三批货,杀了我十七个人,还试图在我的地盘上发展那种阴损的救济点。”
他站直身体,走到书案前,将手中兽皮拍在沈清弦的绢布旁边,上面用红颜料粗糙地画着一个盘绕的毒蛇标记,以及几个被划掉的地名和人名。
“这个自称‘蝮君’的家伙,胃口大得很,行事毫无底线,比最疯的沙匪还不讲究规矩。他不在乎长期利益,只追求最短时间内的最大榨取。混乱,是他最好的温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认知。
这个“蝰蛇”和“蝮君”,是一个必须铲除的威胁。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侵犯了各自的利益,更因为他们的存在方式,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邪恶。
这与陆昭信奉的弱肉强食但坦荡掠夺不同,与沈清弦维护的秩序下有限度的交换与算计更是截然相反。
“临时同盟。”陆昭吐出四个字,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他需要沈清弦的情报网络,资源调动能力和在明面上的正当身份。
而沈清弦,则需要陆昭那无视规则,擅长在黑暗中行动,以及强悍无比的攻坚能力。
沈清弦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窗外天色渐暗,书房内没有点灯,两人的轮廓在昏暗中有些模糊。
“可以。”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却多了一丝肃杀,“但有几条线。”
“说。”陆昭言简意赅。
“第一,目标一致,彻底清除‘蝰蛇’在墨渊城及周边区域的势力,击杀或擒获首领‘蝮君’。第二,信息共享,不得隐瞒关键情报。第三,”沈清弦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陆昭脸上,“行动期间,听从统一调度。你可以提出异议,但最终行动方案,以我的为准。必要时的非常手段,可以由你执行,但目标和限度,需经我确认。”
最后一条,明显是针对陆昭那不受控的破坏力。
陆昭眯起眼,嗤笑一声:“想给我套上笼头?沈清弦,你未免想得太美。”
“不是笼头,是确保我们不会在撕碎毒蛇的同时,被它的毒液溅射,或者……把自己也炸伤。”沈清弦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蝮君’不同于‘黑蝰’首领。他更狡猾,根基可能更深,垂死反扑也会更疯狂。”
“我需要确保行动在最关键的环节,不会因为不可控的变量而失败。你可以把这看作一场需要精密配合的猎杀。而猎手之间,必须有基本的默契与信任。”
“信任?”陆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但笑声很快收敛。
他看着沈清弦在昏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想起那份记录了七十三天的册子,想起那枚精准的银针。
是的,他不信任沈清弦的动机,但他不得不承认,在清除目标这件事上,沈清弦的谋划和掌控力,是目前最可靠的武器。
“……可以。”陆昭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不平等的条款。
“但我也有条件:涉及到直接战斗、潜入、审讯的部分,我有自主决断权。你的那些弯弯绕绕,别套在我头上。”
“合理。”沈清弦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幅巨大的墨渊城及周边区域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上面几个被朱笔圈出的位置。
“根据现有情报,‘蝰蛇’的核心据点可能有三处:城北废弃的旧水神庙地下,西南地下黑市深处,以及这里。”他的指尖落在地图边缘一片标记着流沙葬地的危险区域,“这里环境复杂,流沙、毒虫、天然迷阵遍布,正常人不会靠近,但也是最好的隐藏地点。”
陆昭也走到地图前,站在沈清弦身侧不到一尺的距离。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和墨香,混合成一种令人心神微宁的气息。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地图上,仔细审视着那三个地点。
“旧水神庙在城里,人多眼杂,虽然是地下,但大规模人员物资进出容易留下痕迹,不像核心老巢,更像是中转站或分部。”陆昭分析道,手指点了点那个点,“地下黑市深处可能性大一些,但那里势力盘根错节,‘蝰蛇’崛起太快,在黑市根基不会太深,容易暴露。而且黑市本身混乱,不适合关押大量奴隶和进行长期加工。”
他的手指最终也落在了流沙葬地:“这里最符合。险恶的环境是天堑,也能解释为何他们能隐藏那么多人口和物资而不被发现。问题是,我们怎么进去?进去之后,如何确定具体位置并展开行动?那里的环境对我们同样是巨大的限制。”
沈清弦侧头看了陆昭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陆昭的战场直觉和情报分析能力,果然敏锐。
“我有办法解决环境部分。”沈清弦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罗盘状法器和几枚淡蓝色的符箓,“这是定沙盘和避瘴符,能一定程度上抵御流沙和毒瘴。但数量有限,只能供核心小队使用。至于具体位置……”
他沉吟了一下:“我们需要一个向导,或者,一个能让我们正大光明接近而不被怀疑的理由。”
“向导?”陆昭挑眉。
“被‘蝰蛇’贩卖,又侥幸逃脱,熟知内部路径,且对‘蝮君’有深仇大恨的人。”沈清弦缓缓道,“我已经让手下在全力搜寻这样的人,同时也在调查近期是否有符合条件的失踪者被营救或逃出。”
“同时,”陆昭接过话头,眼神凶狠,“我们可以双管齐下。对旧水神庙和地下黑市这两处疑似据点,进行高强度的骚扰和打击。摆出我们要从这两处入手,步步紧逼的架势。一方面可以削弱其分支力量,打乱其部署,另一方面,也能逼迫他们将更多资源和注意力,尤其是可能关押的重要‘货物’和‘蝮君’本人,向他们认为最安全的老巢,流沙葬地转移收缩。”
“围三阙一,引蛇出洞,再直捣黄龙。”沈清弦颔首,指尖在地图上划过,“打击要迅猛,但要控制节奏,给他们安全转移的时间错觉。对旧水神庙,可以制造一场意外的坍塌或火灾,借自然之力清理。对地下黑市,则需要一场黑吃黑的混乱,这需要你的人和手段。”
“交给我。”陆昭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血腥味十足的笑容,“保证让他们鸡飞狗跳,觉得是惹上了不该惹的过江猛龙,而不是你这位圣人的手笔。”
“很好。”沈清弦回到书案后,开始快速书写指令,“我会调动资源,配合你的行动,以基金会名义调查劣质救济粮和失踪案,牵制城卫和可能的保护伞。我们保持每日这个时辰,在此交换进展,调整策略。”
他书写的手稳定而快速,字迹清隽有力。
陆昭看着他低垂的侧脸,专注的神情,忽然觉得,这种摒弃了虚伪客套和互相试探,直接围绕一个明确目标进行高效谋划的状态,竟然并不让他反感。
他甚至能清晰地跟上沈清弦的思路,并在其基础上提出更凌厉更直接的战术补充。
这是一种奇特的同步感,不同于背靠背战斗时的肢体配合,是一种思维层面的共鸣与互补。
他擅长发现弱点,制定直接而暴烈的打击方案。
沈清弦则善于布局造势,利用规则和环境,将破坏力导向最精准的目标,并准备好所有的退路和应变。
“还有问题吗?”沈清弦写完最后一道指令,抬起头,恰好对上陆昭凝视的目光。
陆昭迅速移开视线,掩饰性地咳嗽一声:“那个向导,尽快找到。没有内部准确情报,硬闯流沙葬地风险太大。”
“已经在进行。”沈清弦将写好的指令封入特制的符箓中,指尖灵光一闪,符箓化作流光消失。“最迟后天,会有初步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墨渊城表面依旧,暗地里却风起云涌。
城北旧水神庙在一个雷雨夜后意外发生大规模塌陷,据说是年久失修加上雨水浸泡所致。
废墟下发现了不少来路不明的物资和令人触目惊心的囚笼痕迹,引起了官方一阵短暂的骚动,但很快被定性为非法仓库,不了了之。
只有沈清弦和陆昭知道,那是基金会工程队“恰到好处”的定向爆破,和陆昭手下提前潜入清理的结果。
西南地下黑市则连续爆发了好几起激烈的冲突,几股原本还算守规矩的中等势力突然发了疯似的互相攻伐,还不小心波及到了“蝰蛇”暗中控制的几家店铺和仓库,损失惨重。
黑市管理者焦头烂额,却查不出幕后黑手,只能归咎于利益争夺。
陆昭的手下如同阴影中的恶鬼,精准地挑起纷争,又在达到目的后悄然隐去。
与此同时,基金会高调宣布彻查近日出现的致病救济粮,沈清弦亲自出面,带领医师和护卫走访贫民窟,分发真正的药物和食物,获取了大量底层民众的感激和信任,也顺势收集到了更多关于“蝰蛇”活动轨迹的零散信息。
明暗两条线,都给了“蝰蛇”巨大的压力。
每日黄昏,在沈清弦的书房里,两人都会进行简短的会面。
一开始只是情报交换和指令确认,但渐渐地,对话中开始掺杂进一些简短的战术讨论,甚至偶尔会有对对方行动的简短评价。
“黑市那边动静够大,但收尾不够干净,留下了三个活口可能指向你以前的仇家。”沈清弦在某次会面时,一边看着新收到的密报,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陆昭正检查着沈清弦提供的定沙盘,闻言冷哼一声:“那三个活□□不过明天日出。故意留的饵,看看能钓出什么。”
沈清弦笔尖顿了顿,抬眼看他:“风险可控?”
“当然。”陆昭语气笃定,带着桀骜的自信,“我的人,心里有数。”
沈清弦不再多说,只是将一份新的情报推过去:“你要的向导,有线索了。一个半月前,西边砾石镇有一户猎户全家失踪,只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当时在外学艺逃过一劫。那孩子前几日突然出现在墨渊城附近,浑身是伤,神智有些不清,但嘴里一直念叨着蛇窝、地洞、会吃人的光。我的人发现他时,他正试图偷一把刀。”
陆昭立刻来了精神:“人在哪?”
“在我的一个安全屋里,医师在治疗,但惊吓过度,问不出太多有效信息。不过,”沈清弦从情报下抽出一张粗糙的炭笔画,“这是他清醒片刻时,凭着记忆画的。”
画上线条稚嫩混乱,但隐约能看出一个巨大的、如同某种生物腔道般的洞穴结构,深处标记着一个扭曲的蛇形图案,旁边还有些火柴棍似的小人。
“有点意思。”陆昭仔细看着画,“这结构不像天然洞穴,倒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遗骸,或者古代修士开辟后又废弃的洞府?流沙葬地有这种东西?”
“古籍中有零星记载,称那片区域在远古时期曾是战场,有巨兽陨落,也有大能洞府坍塌,形成特殊的地质和空间扭曲。”沈清弦沉吟道,“如果‘蝰蛇’的老巢真的建在这种地方,易守难攻的程度还要超出预期。但也意味着,内部结构可能相对固定,只要找到入口和关键节点……”
“就能一锅端。”陆昭接口,眼中凶光毕露。
沈清弦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陆昭似乎感觉到,那镜片后的目光,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冰冷,多了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认可的底色。
计划在紧张而高效的推进中逐步完善。
对旧水神庙和地下黑市的打击持续施加压力,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蝰蛇”的核心力量在向流沙葬地方向收缩。
那个猎户少年的伤势和神智在沈清弦麾下医师的精心治疗下也慢慢好转,断断续续提供了一些关于地洞内部路径和守卫规律的碎片信息。
行动前夜,最后一次战术推演在书房进行到深夜。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地图上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沈清弦的笔尖在上面勾画着最终的路线和应变方案,陆昭则抱着手臂,时而提出质疑,时而补充几个阴狠却有效的备用手段。
“……所以,我带小队从这条疑似通风口改造的侧径潜入,制造混乱,吸引主力守卫。你带另一队,携带强效破阵法器,从猎户儿子指出的这条主排水道薄弱处突入,直扑可能是关押核心人员和‘蝮君’所在的区域。”
陆昭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危险的弧线:“一旦我这里得手,他们会慌乱,你的阻力会减小。但如果‘蝮君’不在那里,或者有更强力的防御……”
“那么,你制造的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和二次切入的机会。”沈清弦冷静地接上,“我会根据实际情况,选择强攻,或者利用你制造的缺口,进行更隐蔽的搜索和斩首。我们有三次紧急联络的机会,信号明确。”
推演完毕,书房内安静下来。
大战前的凝重弥漫在空气中。
陆昭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沈清弦,这次行动,如果最后需要选择,是救那些可能还活着的奴隶,还是确保干掉‘蝮君’?”
沈清弦正在整理符箓和法器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看向陆昭。
陆昭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桀骜或凶狠,而是一种探究。
沈清弦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会尽力兼顾。但优先目标是‘蝮君’。他活着,未来会有更多的人沦为奴隶,甚至更糟。必要的牺牲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牺牲。”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陆昭的意料,甚至某种程度上,和他自己的选择逻辑相似。
但听沈清弦如此平静地说出来,他心中还是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很好。”陆昭扯了扯嘴角,说不出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达成共识。为了干掉那条毒蛇,有些代价,可以付。”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骨节发出脆响。“走了,养足精神,明天猎蛇。”
沈清弦也站起身,将一枚特制用于紧急联络和短距离定位的玉符递给陆昭:“一切小心。”
陆昭接过玉符,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沈清弦微凉的指尖。
两人都是一顿,但谁也没有立刻收回手。
玉符温润,带着沈清弦掌心的微温。
陆昭抬眼,再次看向近在咫尺的沈清弦。
明天,他们将携手闯入龙潭虎穴,生死难料。
这一刻,那些算计、对抗、征服欲似乎都暂时退居次席,一种更原始、更复杂的联系在无声中建立。
他们是即将并肩作战的同伴,是足以将后背托付的、值得警惕却又不得不依赖的强者。
“你也是。”陆昭最终沉声说,收紧了握住玉符的手,仿佛也握住了某种无形的承诺。
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披风在身后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
沈清弦站在原地,看着陆昭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那一瞬间灼热的触感。
他低头,看向地图上那个标志着最终决战点的流沙葬地,眼神幽深。
共同的敌人,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而在这危机四伏的合作中,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猎蛇之战,即将开始。
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将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迎来新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