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道德界限 ...
-
流沙葬地的猎杀行动,成功了七分。
蝮君狡猾,在最后一刻舍弃了苦心经营的老巢,利用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逃之夭夭。
但蝰蛇在墨渊城的核心势力被连根拔起,超过两百名被囚禁的奴隶重获自由,堆积如山的赃物与罪证被起获。
这是一场胜利,却带着未竟的缺憾。
回到墨渊城后,陆昭毫不掩饰他的暴躁。
他在沈清弦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就差一点!”他咬牙切齿,一脚踹在院中的石墩上,石屑纷飞,“那条泥鳅,跑得倒快!”
沈清弦则显得平静许多。
他坐在廊下的石桌旁,仔细擦拭着那副金丝眼镜。
镜片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冷静的光芒。
“他提前得到了消息。”沈清弦将眼镜重新戴好,声音平稳,“‘蝰蛇’能在墨渊城坐大,背后必然有保护伞。‘蝮君’的逃脱,恰恰证明了这条伞的层级,比我们预想的更高。”
陆昭猛地转身,盯着沈清弦:“你知道是谁?”
“有几个怀疑对象。”沈清弦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名单,上面只有三个名字,“但我们需要证据,能够一举扳倒对方的证据。”
陆昭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嗤笑:“城防副统领赵莽,商会副会长钱有道,还有州府来的特使周明轩?胃口不小。”
“据我们在‘蝰蛇’巢穴找到的残缺账册和通讯符碎片显示,他们与这三人中的至少一人有长期密切的往来。”
沈清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但具体的交易内容、时间、地点,以及最关键的铁证,都被‘蝮君’带走了。”
“所以?”陆昭挑眉。
“所以,我们需要找到那个地方。”沈清弦抬起眼,目光锐利,“或者,找到能够带我们去那里的人。”
情报在三天后到来,代价却是一条潜伏多年的暗线暴露后惨死。
“明晚,城南‘流觞苑’,有一场私宴。”沈清弦将暗线用生命换回的最后消息摊在陆昭面前,“名义上是商会副会长钱有道的五十寿宴,实际是‘蝮君’失踪后,剩余利益的重新划分与封口会。据信,赵莽和周明轩都会出席。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
“钱有道的首席账房先生,一个叫孙文柏的人,会携带完整的备份账册赴宴。此人胆小如鼠,却是钱有道最信任的白手套,所有见不得光的账目都经过他的手。账册里,必然有与‘蝰蛇’交易的详细记录,甚至可能有赵莽,周明轩亲自签收的凭据。”
陆昭的眼睛亮了:“地点?防卫?”
“流觞苑是钱有道的私产,位于城南富人区,外围有城防军‘例行巡逻’,内里有高价聘请的修士护卫,至少三个筑基期,阵法机关不明。”沈清弦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宴会酉时开始,预计戌时三刻,孙文柏会在内房向钱有道单独汇报,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潜入,制服护卫,找到内书房,拿到账册、撤离。”陆昭迅速列出要点,“时间窗口很短,一旦惊动,面临的可能不仅是苑内护卫,还有赴宴的赵莽和他可能带来的亲兵。”
沈清弦看着他:“你负责清除路线上的护卫,制造短暂的盲区。我负责潜入内书房,获取账册。孙文柏本人……”
他停了下来。
陆昭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迟疑:“孙文柏本人怎么了?”
沈清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孙文柏只是个普通人,不懂修行,据说连只鸡都没杀过。他做账房,一是家传手艺,二是性格谨慎懦弱,从不多问,只管记录。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记录的账目背后是多少条人命。”
陆昭听懂了言外之意,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所以,我们仁慈的沈先生,在考虑是否要放过这个可怜虫?即使他手里握着能扳倒幕后黑手的关键证据?即使放过了他,账册被毁,那些被他无辜记录下来的罪恶就永远不见天日,而蝮君和那些保护伞可以逍遥法外,继续吸食下一批人的血肉?”
沈清弦沉默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廊檐,在他素白的衣袍上镀了一层金边,却衬得他的侧脸有些苍白。
他无意识地转动手腕上的白玉佛珠,一颗,又一颗。
陆昭看着他紧抿的唇线,那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搁在石桌上指节渐渐泛白的手。
他在挣扎。
那个完美的棋手,此刻竟然在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犹豫。
这犹豫,在陆昭看来,简直可笑又该死的诱人。
“时间紧迫,沈清弦。”陆昭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残酷的逼迫,“宴会明晚就开。我们没有时间策反他,没有时间安排他合理地消失。要么,我们打晕他,但风险是他醒来后会告密,钱有道会立刻转移或销毁其他证据。要么,我们让他永远闭嘴,这是最安全的选择。为了拿到账册,扳倒那些真正的恶鬼,清除这个墨渊城的毒瘤,一个助纣为虐的账房的命,算什么?”
沈清弦抬起眼,看向陆昭。
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不允许无故牺牲无辜者,哪怕他并非全然无辜。算计,交换,甚至必要的武力,都可以在我的框架内。但冷血地清除一个没有反抗能力、也未必知晓全貌的普通人……”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抗拒,清晰可见。
陆昭忽然笑了。
“你的秩序?沈清弦,你的秩序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只是你自己选择不看罢了。现在,面对无法用温和手段解决的道德困境,你的秩序就开始动摇?真是令人失望。”
他逼近一步,两人之间仅剩咫尺:“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要么我们心狠手辣拿到证据,彻底清洗,要么我们瞻前顾后,放虎归山,等着他们反扑,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止一个账房先生了。包括你救下的那些奴隶,包括你基金会里那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都可能成为陪葬。”
沈清弦怔了。
是的,他的“秩序”,建立在妥协,交换和必要的“恶”之上。
夕阳完全沉没,暮色四合,廊下的灯笼自动亮起,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光影。
最终,沈清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冻结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的声音沙哑:“……见机行事。若有可能,制伏即可。若情况危急优先确保账册。”
陆昭听懂了其中的软弱和逃避,他嘴角的弧度扩大,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如你所愿,‘见机行事’。”他拖长了语调,转身离开,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凌厉。
次日,夜幕低垂,流觞苑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与苑外寂静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
受邀而来的皆是墨渊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华服美器,言笑晏晏,一派升平景象。
陆昭在园林假山、回廊阴影间无声穿梭。
他避开明处的护卫,专门寻找那些隐藏在暗桩里的家伙。
手法干净利落,扭断脖颈,或是一击震碎心脉,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三个筑基期的护卫,两个在换岗的间隙被他引入陷阱,短刃封喉。
第三个警觉性较高,但在陆昭那纯粹为杀戮而生的暴烈攻势下,也只撑了十息。
他清理出一条通往内书房的安全路径,并在关键节点布置了简易的触发式干扰法阵,一旦有大队人马靠近,便会引发小范围的灵气紊乱和噪音,作为预警。
亥时初,内书房外的小径上。
沈清弦已换上了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青色劲装,脸上覆盖着半张灵力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他伏在假山石后,透过枝叶缝隙,能看到内书房窗纸上透出的暖黄灯光,以及窗上映出的两个晃动的人影。
一个肥胖,应是钱有道,一个瘦小佝偻,想必就是孙文柏。
按照计划,陆昭应该在一刻钟前发出“护卫已清,可行动”的信号。
但此刻,周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宴会隐隐的喧哗。
沈清弦的心微微下沉。
是出了意外,还是陆昭……
就在这时,内书房的门忽然开了。
那个瘦小的身影抱着一只黑色的木匣,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朝着另一侧一条更僻静的小路走去。
钱有道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醉意和不耐烦:“……快点送去!老地方!周大人等着呢!”
孙文柏诺诺连声,抱着木匣,脚步更快了。
沈清弦准备悄无声息地尾随。
孙文柏刚走到小径转弯处,一处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孙文柏惊恐地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挣扎,人的脖颈就扭曲。
“喀啦。”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孙文柏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扩散,抱着木匣的手无力地松开。
他看到了陆昭出手的全过程,看到了孙文柏眼中最后的惊恐与茫然,看到了那条生命如何轻飘飘地熄灭。
不是为了自卫,不是情况危急下的不得已。
陆昭从灌木丛中走出,手里拿着那个黑色木匣,身上似乎连一丝褶皱都没多。
他看向沈清弦藏身的方向,即便隔着面具和夜色,沈清弦也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精准地锁定了他。
陆昭走了过来,步伐从容。
他在沈清弦面前停下,打开木匣,里面果然是一本厚厚的,封面无字的账册,以及几枚留影石和契书。
“拿到了。”陆昭的声音平静无波,“完整的。”
沈清弦没有去看账册。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陆昭,胸膛微微起伏,呼吸间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隔着灵力面具,陆昭看不到他全部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震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因陆昭布置的干扰法阵被触发而引起的短暂喧嚣和灵力波动,虽然很快平息,但显然引起了注意。
“该走了。”陆昭合上木匣,准备撤离。
他看到沈清弦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自己指尖的血迹,一动不动。
素白的衣领上,也溅上了几滴细小的血点,在月光下宛如雪地红梅,妖异而刺目。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陆昭。
他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揩去沈清弦颊边那一点已微凉的血迹。
然后,在沈清弦倏然抬起的、翻涌着难以言喻情绪的目光中,陆昭将那抹鲜红凑到自己的唇边舔干净了。
眼中跳动着炽热而疯狂的光。
“现在,你的白衬衫……”他顿了顿,想起沈清弦此刻穿的并非白衣,但意思已然传达,“沾上血了。感觉如何,我的圣人?”
他一步踏前,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陆昭胸前的衣领。
同时,右手狠狠扯下了自己脸上那张碍事的灵力面具,随手丢弃。
面具下,是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此刻却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从容。
陆昭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反应,沈清弦已经拽着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拉向自己。
两人的脸在极近的距离对峙,呼吸灼热地交缠。
下一秒,沈清弦猛地仰头,啃了上去。
一场啃咬,一场搏斗,一场同归于尽般的坠落。
他的唇冰冷而颤抖,却带着不顾一切的蛮横力道。
只有宣泄,只有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疯狂。
陆昭完全没料到沈清弦会有这样的反应。
最初的惊愕过后,是席卷全身的、暴烈的兴奋。
他自然反客为主。
远处,人声和脚步声似乎正在靠近。
危险迫在眉睫。
沈清弦承认自己手上也沾了血,承认自己的秩序并非无垢,承认自己被陆昭所吸引,承认自己内心同样藏着毁灭与疯狂的冲动。
陆昭感受着对方冰冷外壳下同样炽热甚至暴烈的灵魂,确认着他们是同类,是最能理解彼此也最能毁灭彼此的存在。
终于,在窒息边缘和理智即将完全崩盘的前一刻,沈清弦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陆昭。
他踉跄后退两步,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
唇瓣红肿,带着新鲜的伤口和血迹,金丝眼镜不知何时歪斜到了一边。
陆昭也喘着气,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看着沈清弦此刻堪称狼狈的模样,眼中闪烁着餍足而危险的光。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木匣和沈清弦丢弃的面具。
“人来了,再不走,可就真要走不了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笑意,“账册,还要吗?我的圣人。”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和狂跳的心脏平复。
他扶正眼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
他看了一眼陆昭手中的木匣,那里面承载着罪证,也承载着一条刚刚逝去的,因他默许而消亡的生命。
“……走。”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两人不再多言,身形融入夜色,沿着预先规划的撤离路线,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流觞苑高高的围墙之外。
身后,喧嚣声渐起,但已与他们无关。
墨渊城的夜风冰冷,吹在沈清弦滚烫的脸上,却无法冷却他心中那片刚刚被点燃,并彻底燎原的野火。
道德的界限,在这一夜,被彻底爆破。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疾行在屋顶巷道之间,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分离,时而交叠,仿佛预示着未来那更加纠缠难分,爱恨交织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