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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七十三天 ...

  •   墨渊城的风,似乎永远带着沙砾的粗粝和市井的浊气。

      距离黑蝰巢穴的那一夜,已过去三日。

      但这三日,对陆昭而言,却比三个月的煎熬更甚。

      沈清弦那句“看清之后,是失望还是更感兴趣?”

      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脑中回响。

      银针的冷光,孩子依赖的眼神,沈清弦月下平静无波的脸……

      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团乱麻,而他发现自己竟无法从中梳理出纯粹的愤怒或被算计的耻辱。

      相反,一种更炽热、更危险的东西在胸腔里灼烧,那是一种被彻底看穿,却又被牢牢吸引的躁动。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非常不喜欢。

      陆昭站在墨渊城一条嘈杂巷道的阴影里,看着远处那座闹中取静、被简单阵法笼罩的院落。

      那是沈清弦在墨渊城的临时居所,也是他“慈悲事业”在此地的枢纽。

      三日来,沈清弦一切如常,看诊、会客、处理文书,仿佛那夜的生死交锋与暗巷血腥,不过是清风拂过水面,了无痕迹。

      这种绝对的从容,比任何挑衅都更让陆昭难以忍受。

      “伪善……冷酷……棋手……”陆昭低声咀嚼着这些词,眼神却越来越亮。

      他决定结束这种猫鼠游戏。

      他要撕碎这层面纱,看看那副金丝眼镜之后,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双眼睛。

      他不再需要伪装。

      傍晚时分,夕阳将墨渊城的天空染成一片惨烈的橘红。

      陆昭换回了自己习惯的装束,深色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半旧却质地特殊的避尘披风,脚上的靴子沾满尘土,却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

      他周身那股刻意收敛的、属于伤者的孱弱气息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居上位,生于血火的凌厉与压迫感,光是行走在街上,便让一些路人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他径直走向沈清弦的院落。

      门口守卫的基金会修士试图阻拦,却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动作僵住。

      陆昭甚至没有出手,只是那凝聚了无数杀戮才淬炼出的实质般煞气稍稍外放,便让这些修为不浅的护卫感到呼吸困难,心神震荡,本能地退开了一步。

      他穿过前院,几个正在晾晒药材的学徒惊愕地看着这个陌生而危险的男人,手中的簸箕险些打翻。

      书房的门紧闭着。

      陆昭没有丝毫停顿,抬腿,一脚踹出!

      “砰——!”

      厚重的木门应声向内爆开,木屑纷飞。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整个院落,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

      陆昭踏着破碎的门板,迈入书房。

      夕阳的余晖从洞开的房门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书房内坐在书案后那个人的身影。

      他预料过很多场景,沈清弦或许在伏案疾书,或许在与人密谈,或许会因他的闯入而惊愕起身,甚至可能隐藏着护卫骤然发难。

      但都没有。

      沈清弦就坐在那里,背对着破门而入的狂风与夕阳。

      他面前是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红泥小炉上的银壶正发出轻微的、将沸未沸的鸣响。

      他微微倾身,专注于手中的动作,温杯、置茶、悬壶高冲……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丝毫没有被身后的巨响和凛冽杀气所影响。

      氤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他清俊的侧脸,却让那份超然物外的宁静显得更加突兀,甚至诡异。

      陆昭瞳孔微缩,脚步顿在门口。

      他积蓄了一路的、准备以雷霆之势碾压一切的暴烈气场,仿佛一拳打在了最柔软的云絮里,无处着力。

      沈清弦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将清澈碧透的茶汤注入两只薄胎瓷杯。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头。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陆昭身上,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都没有。

      那眼神,就像早已料到他会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出现。

      “门板记你账上,陆先生。”沈清弦的声音温和依旧,甚至带着一点极淡的调侃。

      他端起其中一杯茶,轻轻放到书案对面空着的位置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昭眯起眼,心中的警惕和那股被轻视的怒火交织升腾。

      他大步上前,披风带起一阵风,却在书案前停住,没有坐下。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清弦,试图用自己的阴影和杀气笼罩对方。

      “沈清弦,”他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戏,演够了。你的把戏,我也看腻了。收起你那套悲天悯人的假面,我们谈谈,用我的方式。”

      沈清弦抬起眼,看向他。

      镜片后的眸光在夕阳和水汽中显得有些迷离,却深邃得能吸走所有的光线和情绪。

      他没有接陆昭的话,反而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凑到鼻尖轻嗅,然后浅浅啜饮了一口,发出满足的轻叹。

      “上好云山雾尖,采于初春第一场雨前,灵气最足。”他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滑动,目光却依旧锁着陆昭,“可惜,陆先生杀气太盛,怕是品不出其中回甘。”

      “少废话!”陆昭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厚重的实木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茶具跳动,茶水溅出。

      “你以为我是什么?是你棋盘上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还是你满足那可笑救世主幻想的道具?”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越过书案,逼近沈清弦的脸,气息灼热而危险:“我告诉你,沈清弦,我是陆昭!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血狼’!你的那些算计、那些道貌岸然,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亲手去拿,包括……”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钩,刮过沈清弦的唇、喉结、微微敞开的领口:“包括你。”

      沈清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被威胁的惊慌。

      他甚至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动作依旧优雅从容。

      等陆昭说完,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炉火上银壶轻微的嘶鸣。

      沈清弦这才放下茶壶,用那双干净修长的手,从书案下方拿出一本装订考究的册子。

      册子封皮是普通的靛蓝色,没有任何标记。

      他将册子轻轻推到陆昭面前,那杯依然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旁边。

      “看看。”

      陆昭皱眉,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才一把抓起那本册子,粗暴地翻开。

      那上面不是别的,正是他三个月前,决定伪装身份接近“清弦君”沈清弦时,所制定的初步计划纲要!

      虽然用词隐晦,但核心意图、伪装身份设定、大致时间线,竟然分毫不差!

      他急速翻页。

      第二页,记录了他“意外”被基金会巡逻队“救起”的详细过程,包括时间、地点、当时巡逻队的人员构成,甚至分析了巡逻队路线为何“恰好”经过那片区域的几种可能性,其中一种可能性旁边用朱笔淡淡批注:“概率最高,疑为主动引导。”

      第三页,是他“养伤”期间,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基金会人员名单及简短评价,旁边附有这些人过往背景的摘要。

      其中几处,被划了细线,标注。

      “可发展”

      “需观察”

      “无威胁”

      第四页、第五页……记录了他每一次看似“无意”的打听、每一次“散步”的路线、甚至包括他与外界几次极其隐秘的联系尝试,时间、地点、接触对象特征,罗列得清清楚楚。

      越往后翻,陆昭的心越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竟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让他感到悚然。

      册子中后部分,开始出现分析。

      分析他的行为模式,推断他的真实目的,评估他的危险等级,甚至预测了他可能的几种行动路径,包括“制造意外获取信任”“制造危机观察反应”“武力胁迫摊牌”等选项。

      最后几页,是几幅简陋但方位清晰的地图,标注了几个地点,旁边写着:“疑似目标备用据点或安全屋,可能性依序递减……”

      其中一个地点,正是他在墨渊城外沙漠中一处极其隐蔽的,连他最信任的手下都未必全知的应急藏身所!

      陆昭猛地合上册子,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抬起头,死死盯住沈清弦,眼中翻涌着震惊、暴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骇然。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褪去了,房间陷入昏暗,只有红泥小炉里的炭火发出暗红的光,映照着两人对峙的身影。

      沈清弦伸手,拨亮了书案上一盏造型古雅的灵石灯。

      柔和的光芒洒开,照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也照亮了陆昭脸上那复杂难言的表情。

      “这茶再不喝,就要凉了。”沈清弦仿佛没看到陆昭的震骇,再次示意了一下对面那杯清茶,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直直望进陆昭眼底,声音清晰而平稳,一字一句,敲打在陆昭的心头:

      “我等你主动走过来,等了七十三天。”

      七十三天。

      对应着从他伪装潜入至今的真实天数。

      原来,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猎物发现猎人。

      有的,只是一个耐心的垂钓者,早已布好香饵,稳坐钓台,甚至估算好了鱼儿咬钩的大致时间。

      他所谓的潜入、试探、观察、乃至昨夜自以为是主导的合作……

      一切的一切,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甚至可能是对方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中!

      “你……”陆昭喉咙发干,声音沙哑,竟一时失语。

      他发现自己之前所有关于沈清弦的评判,伪善、冷酷、棋手,都显得那么肤浅。

      “失望吗?”沈清弦轻轻问,语气里听不出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发现你视为猎物的对象,其实早已将你看透,将你纳入他的计算?”

      陆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神重新凝聚起凶狠与桀骜,但那深处,已不可避免地掺杂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审视。

      “你到底想干什么?沈清弦。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怀好意,为什么还要留着我?为什么还要陪我演这场戏?甚至让我参与昨晚的事?”他猛地想起那枚银针,“你就不怕我失控?不怕我真的毁了你的计划?”

      沈清弦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自己那杯微凉的茶,缓缓饮尽,喉结滑动。

      然后,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壁。

      “原因很多。”他终于开口,声音在昏暗和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比如,你的身份和实力,在某些时候,是很好用的刀。比如,留下你,比立刻清除你,能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你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影子。再比如……”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再次与陆昭相接。

      这一次,陆昭似乎在那片深邃的平静之下,捕捉到了一丝近乎探究与兴趣的光芒。

      “……再比如,你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趣、也非常强大的变量。”沈清弦缓缓说道,“我的世界,我的秩序,有时候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怀疑其真实性。我需要一些不可控的、鲜活的东西,来验证它的韧性,或者……”

      他微微偏头,像在斟酌词句:“或者,来提醒我自己,我构筑这一切,究竟是为了守护某些东西,还是仅仅沉溺于掌控的快感。”

      这不是圣人看待迷途羔羊的眼神,这更像是一个孤独的顶尖棋手,在漫长的无敌之后,终于发现了一个可能值得对弈的对手时,那种混合着审视、评估与隐秘期待的眼神。

      陆昭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坚信的某些东西。

      比如力量即真理,比如伪装与掠夺的法则。

      在这个男人面前,正在产生裂缝。

      而他,竟可悲地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被掌控的感觉,甚至为此感到战栗的兴奋。

      “变量?”陆昭重复着这个词,忽然扯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他绕过书案,走到沈清弦身边,阴影完全笼罩了坐着的男人。

      他弯腰,双手撑在沈清弦座椅的扶手上,将他困在自己与椅子之间,气息灼热地喷吐在对方耳侧。

      “沈清弦,你就不怕你这个‘变量’,最终会反噬,毁掉你精心布置的一切?”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浓烈的侵略性。

      沈清弦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向后靠。

      他就这样仰着头,迎视着陆昭近在咫尺的、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

      镜片后的眸光,依旧平静如古井深潭。

      “怕?”他轻轻反问,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弧度,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魄力,“若连一个变量都无法驾驭,甚至反被其吞噬,那只能证明我所谓的秩序,本就脆弱不堪,毁了又何妨?”

      他抬起手,不是推拒,而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陆昭紧握着他座椅扶手、青筋微凸的手背。

      “更何况,”沈清弦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魔鬼的蛊惑,又像是神明无情的预言,“陆昭,你真的确定,到了最后,是你毁了我,还是我驯服了你?”

      驯服?

      这两个字像惊雷般在陆昭脑中炸响。

      从未有人敢对他用这个词!

      愤怒瞬间冲顶,可与此同时,一股更加强烈更加悖逆的兴奋与征服欲,也随之轰然爆发!

      他猛地攥住沈清弦点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沈清弦微微蹙眉,却没有呼痛。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死死对视,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充满了暴力、对抗,以及一种致命吸引的张力。

      第一幕,在这无声的、仿佛要吞噬彼此的眼神交锋中,轰然落幕。

      陆昭心中那关于圣人与猎物的简单界定被彻底粉碎。

      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可以轻易撕碎的伪善者,而是一个对手,一个与他同样强大,却走在截然相反道路上的存在。

      而他,这只闯入深渊的狼,在最初的震骇与暴怒之后,血液里流淌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想要深入这深渊、与之共舞甚至将其征服的狂热冲动。

      棋盘早已铺开,对弈方才开始。

      而执子之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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