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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或许书店老板认为,我的修补手艺只值这个价码。又或者那最后一册,他另有用处或顾忌,根本未打算出手。

      市井中人,其生存的权衡与精明,真是不分朝代。

      我对着那几册“残本中的残本”,正思索着明日是否该再去书肆周旋,或想其他办法时,“咔哒。” 的一声响起,窗棂被什么东西叩响。

      我警觉地起身,推开一丝缝,窗外无人,窗台上放着一个用青色细布包裹的书册。我迅速取回,解开青布。

      里面是两样东西:一个正是封皮带着一小块茶渍的那册关键札记!它完好无损地躺在这里。

      而在这册札记之下,还压着另一本我未曾见过的装帧规整的手抄簿子。里面是用另一种更工整的笔迹,系统抄录甚至附带简单批注的同一时期、相关事务的官府文书摘要与私人信札片段,内容与我换来的零散记录互相印证、补充,勾勒出的图景骤然清晰系统了许多。

      这绝不是书肆店主能有的东西,这需要用到权限与人脉,以及对史料价值敏锐的洞察力。

      两本书册中,夹着一张白纸条。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迹:

      [市贾藏珠,女史易简。
      青蚨飞去,完璧夜还。]

      我看着这张纸条,有些诧异。

      他竟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知道店主暗中扣下了最关键的部分。

      而他,不仅轻松找回了被藏起的“珠”,还附赠了更为珍贵更系统的“璧”。

      我将三份书册——我换来的、褚观找回的和补充的,一一并排放在案头。

      我将纸条放入烛火,火焰卷起边缘,熟悉的字迹化为灰烬。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平静。我整日埋首于拓片与残碑之间,试图从那些模糊的字迹里,拼凑出这片土地更久远的故事。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赏玉会”。

      帖子是杭州知府衙内一位师爷送来的,说是知府大人偶得了几件古玉,知褚公子雅好此道,特请过府一赏。

      名为赏玉,实则是地方官与世家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联谊。

      褚观接了帖子,沉吟片刻,对来人说:“既如此,后日午后,请贵上移步敝府浮翠阁。近来新得了几株十八学士开得正好,佐以清茶古玉,亦是雅事。”

      他转头吩咐管家准备时,目光掠过我:“那日你也来。玉器温润,与你近日看的那些金石碑拓气象不同,或可开阔眼界。”

      “是。”

      赏玉会那日,浮翠阁水轩敞亮。知府姓石,是个面相富态言谈圆滑的中年人,带来的除了几件装在锦匣里的玉器,还有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布政司参议。此外,便是几位本地的收藏家与清客,祁修龄、陈丹隐等人自然在座。

      阁内气氛看似闲适,却比上回的茶会多了几分矜持的较量。众人寒暄的话题,从玉器慢慢绕到今年漕粮的折色,又隐约点到朝中某位大佬的喜好。我安静立在轩侧备茶水的屏风旁,尽量降低存在感。

      玉器一一呈上。有汉代的蒲纹璧,唐代的飞天佩,还有一件宋代的童子执荷坠。众人传看,边赞叹不已。石知府笑意不止,显然极为受用。

      最后一件单独放于一个紫檀小盒里,由石知府亲自打开。众人望去,发现是一枚青玉龙纹珮,玉色近乎墨绿,雕工极其繁复,一条螭龙盘绕穿云,龙鳞细密,云纹舒卷,透着股威仪。

      “此珮,据说是元初宫廷旧物,乃当年赏赐有功藩臣之器。得来甚是偶然,今日请诸位法眼一观。”石知府语气平淡,却掩不住一丝得意。

      锦匣先呈到褚观面前。他对着光看了片刻,轻轻抚过龙纹,似乎看不出什么,又递与祁修龄等人传看。

      轮到那位参议时,他看了良久,忽然笑道:“果然气象不凡。只是这等重器,真伪最难论断。褚公子府上人才济济,听闻近日连打理古玩的侍女都眼力非凡,何不也请这位姑娘掌掌眼,或许另有高见?”

      我没有高见。

      我悄悄抬眼,果然轩内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

      此次赏玉大会,府中特意将常与珠宝打交道的琼秀临时调来,协助记录玉器名录。琼秀正在不远处布茶,闻言动作亦是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垂下眼继续忙活。

      石知府好奇地叹道:“竟有此事?姑娘也懂玉?”

      我暗自叹气,这话无疑是将我架在了火上。说错一句,不仅我难堪,褚观的面子也要受损。

      褚观淡淡一笑,接话道:“她不过略识些金石纹路。玉器一道,水深得很。”

      参议却不肯放过:“哎,宗子过谦了。能得你一句‘眼力尚可’,岂是等闲?姑娘,但说无妨,今日赏鉴,本就是各抒己见嘛。”

      我看向褚观,他正用杯盖轻轻撇着茶沫,眼帘低垂,然后向我递来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我只好走到人群中,先向石知府与参议行礼,然后接过那枚青玉珮。玉佩入手沉甸,冰凉沁骨,玉质确是上好的和田青玉,色泽沉郁。我挑了个窗边明亮处,细细端详起来。

      轩内鸦雀无声,几乎能听见窗外池水被风吹皱的轻响。

      由于我看得太久,久到石知府脸上笑容都有些发僵,参议眼底的玩味也越来越浓。

      终于,我抬起头,将玉珮小心放回锦盒中的软垫上。

      “如何?” 参议问。

      我没有直接回答真伪,而是转向石知府,语气恭敬:“大人,此玉质地极佳,雕工更是登峰造极,螭龙穿云之态,气韵生动,实为罕见的精品。”

      石知府面色稍缓。

      我话锋却轻轻一转:“只不过,小女有些许困惑,想请教大人与诸位先生。”

      “但说无妨。”

      “此珮形制,大气磅礴,确有元初宫廷气象。元代玉器受蒙古文化影响,常喜用大幅度的??深层立体镂雕。此珮的龙纹与云纹,刀法深峻,转折刚硬,颇合此风。” 我缓缓道,目光再次落向玉珮,“但奇怪之处在于……这玉的‘熟旧感’。”

      众人屏息。

      “玉器入土或传世日久,表面会有一层‘包浆’。此珮包浆厚重,看似古旧。然而,” 我指向龙睛处与几片龙鳞的凹陷部位,“凡老物,如同老人面容,鼻尖这些常受风吹日晒处痕迹必深,颈后这些背阴处则相对浅淡。您看这玉龙,浑身披着一模一样的‘旧衣裳’,竟浑然一体,无分薄厚。”

      轩内响起极低的议论声。几位懂行的清客已经凑近细看。

      “再者,” 我声音更轻,却清晰,“此玉色沉而透,是为美材。但这般品相的青玉,若真是元初宫廷赏赐重器,历经数百年,或多或少会有些许土沁、血沁或其他色沁深入肌理。可此玉通体一色,深沉均匀,未免太过纯净了些。”

      我顿了顿,最后道:“当然,小女见识浅薄,所言俱是臆测。古玉玄妙,非肉眼可尽察。或许此玉保存极善,又或许乃后世高手,取顶级古玉料,追摹元工倾力而成。其材其工已臻化境,足可乱真,亦是珍品。”

      我一口气说完了,给那知府留了些退路和面子,倒也没明确说出一个“假”字。

      石知府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参议却笑了,直道:“好,好!观察入微,言之有物。宗子,你这侍女,果然不是凡眼。”

      褚观此时才放下茶盏,温言道:“小孩子家,胡思乱想,让诸位见笑了。玉器真伪,本就仁者见仁。依我看,此玉雕工绝伦,玉质罕有,无论是否元宫旧物,都已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石大人好眼光。”

      听到褚观的话后,石知府的脸色才稍霁,顺势下了台阶:“不错,不错,赏玩之物,意趣为先。来,喝茶,喝茶!”

      于是,赏玉会的话题又被引回了风花雪月。

      我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我循着视线望去,来自一旁安静布茶的琼秀。她低眉顺眼,可我偶然抬眼,总能撞上她来不及完全收回的视线,那眼神让我有些看不明白。

      散场时,众人陆续离去。我落在最后收拾茶具。

      褚观走过我身边时,停住了脚,一句低语随风送入我耳中:

      “眼力毒,胆子更肥。”

      语气我听不出褒贬。

      我心头一跳,抬头却只看到他青衫一角转过屏风。

      是夜,我回到耳房,在窗台又见到一碟新点心,是洒了糖霜的松仁鹅油卷。旁边,却多了一本蓝布封面的薄旧册子。

      我翻开,里面是工笔手绘的各种玉器图样,旁边蝇头小楷注释名称、年代和特征。并非刊印,而是手抄本,墨迹新旧不一,显是经年累积而成。册子的最后一页,还有一行飘逸的行草:

      “玉德温润,锋芒内敛。今日之言,恰如其分。”

      册子无名,但我早已熟悉他的字迹。我好生收藏着这本蓝色册子,捏起一块鹅油卷放入口中,甜咸酥香在口中化开。

      日子总是流逝得那样快,当墙角的荼蘼开至最盛时,夏天便有了实感。

      日头一日毒过一日,连穿堂风都带着燎人的热气。府中的冰供应渐紧,除了老太爷和老夫人处,便只有褚观读书的“不二斋”能日日用上冰鉴。

      那方寸之间的沁凉,成了整个东院最令人向往的所在,婢女仆从们都抢着干褚观书斋的活。

      而我的耳房热得像蒸笼,拓片上的墨香混着潮气,越发沉郁。

      这一日,我整理一批新收的故纸时,却在箱底触到一份不一样的物件。

      那是一份工楷誊抄的试卷,纸色已黄,边角却保存得极平整。题头是“景和四十七年绍兴府试”,署名处是一个神采飞扬的“褚观”,年岁栏里写着“十六”。

      朱红的批圈密密麻麻,最后的评语是“理明辞达,气贯长虹,取为案首”。

      吸引我的倒不是这耀眼的成绩,而是试卷边空白处有一行略显青涩却锋芒毕露的草书批注:

      [ 八股陈腔,困蛟之锁。他日得志,当破此桎梏。 ]

      我几乎能想象出,十六岁的少年褚观在收到这份誉满乡里的试卷后,如何在无人处提笔,写下这份不为外人道的狷狂。

      那时的他,尚未被“褚宗子”的风流盛名所困,心气直冲云霄。

      窗外蝉鸣聒噪,我盯着那行字,心头某处被轻轻撞了一下。那个在雅集上从容周旋、在长辈面前滴水不漏的贵公子,骨子里从未屈服。

      正出神,春杏端着一盅冰镇酸梅汤进来,额上都是细汗:“知微,公子书房要几本前朝的《会试墨卷》,说是对照着看。你找找,我顺便送过去。”

      我应了声,从架上取书,心思却还停在那份旧试卷上。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把那份试卷也理了进去,夹在一摞正经的时文汇编中间。

      不二斋外静悄悄的,唯有室内冰鉴散出丝丝白气。褚观只着一件蓝色道袍,歪在临窗的竹榻上,手中书卷半掩着脸,似是假寐。我将书册轻轻放在案头,他也未动。

      直到傍晚,那摞书被原样送回耳房。我一本本归位,翻到那份旧试卷时,心猛地一跳。

      在那行少年狂言旁,竟多了一行新鲜墨迹,笔意从容悠游,是他如今惯有的风格:

      [ 少时狷狂,见笑于卿。
      然锁虽在,心可游天外。
      ——甲子夏日,于蝉声中偶见故纸,遂补笔。]

      我看着那行字,想象着他午后小憩醒来,翻到这份“黑历史”时会是什么模样。

      锁虽在,心可游天外。

      我反复品味这七个字。这虽是对当年狂言的回应,却意外地吻合他如今的处境。在一切规矩的缝隙里,他编纂《琅嬛书》,执着地游向属于他的那片“天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查阅了不少关于明代科举的杂记,越看越心惊:

      秋闱连考三场九日,号舍狭窄如笼,夏末余热未消,蚊虫肆虐,更有“水蛊”流行。

      许多考生不是输在学问,而是倒在体力不支或病困交加上。

      我想起现代备考时那些关于作息、营养乃至心理调节的常识。犹豫再三,最终研墨提笔,用尽可能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语言,写了几条“应试调摄浅说”:

      一、入场前,可含老参薄片少许,益气提神,然不可过,过则心燥。
      二、遇疑难之题,勿枯索纠缠,当暂舍而就易者,如用兵之避实击虚。
      三、夜宿号舍,风寒露重,务必以厚巾裹腹膝。坊间有售暖脐膏,可备。
      四、饮食物件,务必洁净。可备紫金锭少许,以辟秽恶之气。

      写罢,自己读了一遍,自觉已是将现代知识包装得古色古香。我将纸笺仔细折好,混入一碟茯苓饼中,趁黄昏送入不二斋。

      [1] 李红娟,古方. 古玉的辨伪与鉴定[M]. 北京:文物出版社,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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