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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这一次,他倚在窗前背书,见我进来,目光在那碟点心上停留一瞬,又落回我脸上,似有深意,但终究没说什么。

      我心跳有些快,低头退出。廊下遇见正指挥小丫头洒扫庭院的琼秀,她今日穿了件水绿夏衫,清爽宜人,见了我,笑着说:“知微妹妹又去给公子送点心?这般暑热,妹妹真是尽心。”

      我亦笑着寒暄两句,便匆匆离去。一切如常。

      两日后,那碟茯苓饼的瓷碟被送回,底下压着那张纸笺。我展开,发现他在我每条“浅说”旁,都添了蝇头小楷的批注。

      在“避实击虚”旁,他写:深得《孙子》‘兵形象水’之三昧,已荐于丹隐、修龄二位,以为破题一法。

      在“暖脐膏”旁,他写:此物已命人备下,另有艾绒少许,可驱蚊虫。

      最后,在纸笺最下方,他添了一句:

      [ 卿之关怀,匪止于口腹,深入腠理。感念于心,惟愿秋闱不负此兵法与良药。]

      这着实让我意外,他的回应如此郑重,甚至分享给了挚友。

      可这温热未持续多久。

      三日后清晨,我如常要去耳房,却被神色严肃的管事娘子拦在了通往不二斋的月洞门外。

      “知微姑娘请留步。”管事娘子福了福身,“二夫人有令:公子备考已至紧要关头,为免扰攘,自今日起,不二斋一应饮食、茶水、笔墨伺候,皆由小厨房与公子跟前原有的老成之人专理。其余各房各院之人,无二夫人手令或公子急召,皆不得擅入。”

      二夫人是褚观的亲婶母,寡居后便在府中深居简出,向来以严谨持重闻名。她下这番指令,分量自然重。

      “多谢娘子告知。”我稳住心神,问道,“只是不知…这其余各院之人,可包括在耳房整理书册、为公子查证修史资料之人?”

      管事娘子平静地回我:“二夫人并未特指。但既无手令,便请姑娘暂回。修史事大,然科举乃眼前第一要务,姑娘当体谅主家苦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转圜余地,我只能行礼退下。转身时,我余光瞥见不远处回廊拐角,琼秀正与一个小丫头低声说着什么,见我看来,她若无其事地别开眼,转身走了。

      回到耳房,春杏已在门口等着我,看着比我还着急,见我便道:“知微,你可算回来了。方才二夫人院里的姐姐来传话,说了你整理金石之事。”

      我坐在案前,看着那叠尚未整理完的拓片,心慢慢沉下去。

      这禁令看似一视同仁,实则精准地切断了我与褚观之间最日常最正当的联系渠道。没有了送书、送点心的由头,那间不二斋,便成了我无法涉足的禁地。

      是二夫人自己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有人将那张纸笺,以某种方式,递到了二夫人面前?

      我如何不知,这无声的警告与规训是冲我而来。我的存在与特别,在某些人眼中,已成了需要被管理的“变量”。

      直到暮色四合,我还在对着渐暗的天光发怔,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竟是同样通诗书在藏书楼整理的红玉。

      “知微姑娘,公子有吩咐:修《琅嬛书》所需嘉元至景和年间的绍兴、杭州两地府县旧志及民间野乘,亟待核对补充。公子说姑娘前番整理金石目录颇有章法,此事繁琐,非细心不可为。”

      “请从明日起,可至梅花书屋东侧‘史部’阁中寻查、摘录相关条目,每日申时前,将所录交予我即可。”

      我怔住,一股异样的情绪要冲到我喉间,又被我死死压住。

      “我明白了。请回禀公子,知微必当尽心。”

      红玉笑着点点头,便转身离去。我站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

      褚观的破局方式依旧体贴周到,他没有将我护在身后,而是轻轻将我的身份一转,让我能以更得体的姿态站在他身旁。

      是夜,我辗转难眠。直到更鼓敲过,才渐渐有了睡意。

      朦胧间,窗扉又被极轻地叩响。

      我起身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池塘初开的荷花清气,驱散了些许闷热。这回窗台上没有书,没有纸条,只有一只沁凉的瓷盒。

      揭开一看,是晶莹剔透的薄荷脑膏,旁边放着一枚还带着碧绿梗子的白兰花,香气清冽。

      没有只言片语。

      我拿起那枚白兰,别在衣襟内侧的系带上。幽香阵阵,透衣而来。

      我又轻轻嗅了嗅那薄荷膏,清凉之意漫入我全身,抚平了白日我所有的焦灼。

      我望向不二斋的方向,那里灯火已歇,融于沉沉夜色。我的心思,只有晚风与这缕幽香知晓这一切。

      梅花书屋东侧的“史部”阁,是个被时光浸透的地方。

      高高的楠木书架直抵承尘,空气里浮动着旧纸与防蛀芸草混合的苦涩清香。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能看见无数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沉浮。

      这里比耳房更静,静得像能听见书页在百年间缓慢呼吸的声音。

      我的新差事明确而庞杂:在浩如烟海的方志、野史、文人笔记乃至官府邸报抄件中,寻出所有关于嘉元至景和年间浙江,尤其是绍兴、杭州两地的水旱灾异、赋税变更、民变频仍以及重要官吏任免的记载,并依时间顺序摘录关键。

      这一回,不再是简单的器物鉴定,而是真真正正地扎进了故纸堆里,从零散的碎片中拼凑出一个时代某一地域的肌理。

      作为考古人,我深知第一手史料的价值,也明白其中的“陷阱”——记载者的立场、笔法的曲直甚至传抄的讹误,都会让真相面目模糊。

      虽有些繁琐,倒也难不倒我。我用自制的表格分门别类,以现代史学梳理文献的方法,对比不同来源对同一事件的记载,试图尽量趋近历史事实。

      几日后,我便察觉出几处蹊跷。

      譬如嘉和三十四年,绍兴府上虞县,一则出自《绍兴府志》的记载是:

      [ 夏,大雨十日,海溢,坏民居,溺者众。有司赈之,民稍安。” ]

      大意是说那年夏天,连着下了十天的暴雨。海水倒灌,淹了不少民房,很多老百姓不幸溺亡。好在官府反应及时,开了官仓赈济灾民,人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

      但在一本不知撰人的《越中杂俎》手抄本里,对同一年的事却写着:

      [ 是岁夏,淫雨兼旬,海决堤四十余里。田庐尽没,尸浮于水,相属不绝。县仓空虚,府赈迟迟……后赖邑绅褚公某,倾廪以济,又奔走吁请,方得府库拨银……民始得苏,立祠以感其德。]

      这本同样是说夏雨一口气下了二十多天,海堤被冲垮了四十多里,农田房屋尽数被淹,水面上漂浮的尸体连绵不绝,景象惨不忍睹。

      可偏偏县里的粮仓空空如也,上级州府的救济又迟迟不到。饿极了的灾民们聚在一起,差点就要向富户抢粮,酿成大乱。

      危急关头,多亏了本地一位叫褚公的乡绅挺身而出。他先是开光自家的粮仓,放粥赈济;又四处奔走呼号,向上头陈请,这才终于从府库里申请下救灾的银两。

      灾情得以缓解后,百姓们感念他的恩德,特地为他建了一座生祠来纪念。

      一个轻描淡写“有司赈之”,一个却详细记录了官府的迟缓与一位褚姓乡绅的贡献。

      我心跳快了半拍,仔细翻查族谱类资料,一字一句都不放过。

      果然,那位“褚公某”,正是褚观的高祖。

      我将这两段截然不同的记载并排抄录,在一旁以朱笔小字注出疑点。

      又譬如万历年间一则关于“杭州织造局加派”的记载,官方文书只提“暂增织造以供内廷”,语气平常。而几本江南文人的文集里,却屡屡出现“机户鬻子以偿”、“杼轴其空”的悲叹,甚至有一首诗直言:“霓裳夺锦绮,尽是民膏血。”

      我翻着这两段记载。一段轻描淡写地如一份公文;另一段字字惨烈,读来窒息。我的目光停在那句“民稍安”三字上——

      它写得那么轻易,轻易得仿佛想捂住上一页所有的呻吟。

      每日申时前,我将整理好的条目与初步疑惑,交给等候在阁外的红玉。她并不多话,礼貌回笑接过便走。

      起初几日,毫无回音。直到第五日,我交去的册子里,关于“嘉宁倭患时绍兴团练乡勇”的记载旁,多了一行熟悉的批注:

      [ 《府志》载义民御寇,未提钱粮出处。然据祖辈账册残篇,当年购兵械、募壮勇之资,十之七八出自几家大户捐输,官府所补不过一二。史笔春秋,轻重之间,可见一斑。卿所疑甚是。 ]

      我如何也没想到,褚观会将他家族内部更私密更具体的记载,直接补充给了我。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更大胆地想,他在邀请我进入他的编修史书工作。

      接下来几日,我在这愈发闷热的方寸之地,日复一日地过着。高高的书架投下厚重的阴影,将窗外的蝉鸣与天光都隔绝开来,只留下尘埃在仅有的一线光柱里缓缓沉浮。

      放眼望去,官修的史册与私录的笔札在眼前交错。而我手中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是这寂静里唯一的声音。

      太安静了。

      我反而觉得有些压抑和不习惯。

      可如今和往日的工作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过了一会儿,史部那原本几乎听不见的铜壶更漏声,这几日也滴滴答答,清晰得让人心烦。

      安静我嫌,有声音我也嫌。

      这几日翻检旧档,一行字看了半晌却没读进去。于是,我干脆放下书籍,去周边散散步。

      这一散,我顿时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

      我心里那团没来由的烦闷,终究是压过了对故纸堆的耐性。一推开史部那扇厚重的门,午后白晃晃的日头刺得我眯了眯眼。

      我沿着游廊漫无目的地走,只想找处清净。绕过假山,一池开得正盛的荷花撞进眼里,水榭边却已站了个人。

      是个生面孔的姑娘,一身素白纱裙,背影窈窕。她对着满池风荷,声音又轻又软,却缠着化不开的愁绪: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我脚步一顿。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杂书里看来的后宅戏码,活泛泛地跳了出来——

      这般年纪,这般装扮,在这府里对着荷花伤春悲秋,念的又是这般情诗……

      懂了。

      我正想悄没声退开,她却回了头。

      四目相对间,她眼里的哀愁收得很快,换上一种带着打量的惊讶。

      “你是……”她问。

      “奴婢名唤知微,在藏书楼帮忙整理旧籍,扰了小姐雅兴。”

      她笑着回道:“我姓苏,家父与褚世伯乃是通家之好。早听闻兄长府中近日有贵客相助,今日总算见着了。”

      她语气温婉,却将“贵客”二字说得轻轻巧巧,与她那句自然而亲昵的“兄长”,对照鲜明。

      随即,她目光投向梅花书屋方向,一抹忧色浮了上来:“只是不巧,兄长近来似乎诸事缠身,连我们这些世交故旧都难得一见。前日我依往例,将他素日赞过的雪浪笺并一方古墨送去,竟也被墨竹原封退回,只说‘先生吩咐,心乱,不敢亵渎佳物’。”

      她轻轻叹息,似怜似怨,“也不知是何等烦难,竟让那般爱重风雅之人,连笔墨都疏远了。知微姑娘常在左近,可知晓一二么?”

      我略一沉吟,迎上她的目光,清晰地划了一道界限:

      “苏小姐有心了。不过奴婢与褚公子,只在修史一事上有些往来。公子的风雅与烦难,非我所能置喙,亦非我所愿置喙。”

      我将目光从她精心描绘的眉梢移开,投向水榭檐角一只振翅欲飞的雀替,继续说道:
      “褚公子行事自有章法。既是心绪不宁,谢绝外物以图清静,亦是常理。”

      苏小姐闻言,眸色似乎深了一瞬,正欲再言,一个穿着淡粉比甲的丫鬟便急匆匆跑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红晕:

      “小姐!可寻着您了!有件大喜事,您日日盼的那位新科探花郎,他托人快马送来的信和诗集,刚到府门了!老爷让您快去呢!”

      我和苏小姐皆是一愣,她下意识瞥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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