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数》西风暖暖

7、第 7 章

　　毕业三年，如同一场疾驰而过的风，将青春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陈暮云选择留在了这座承载了他大学记忆的省会城市，与两位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跌跌撞撞地开启了一家专注于绿色建筑的设计工作室。创业维艰，他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其中，用忙碌麻痹着某些不愿触及的角落。
　　一个寻常的周五傍晚，他正在工作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结构图蹙眉，手机响了，是赵燃。
　　“喂，燃子。”
　　“暮云！忙啥呢？跟你说个事儿，念锦也回咱们这城市了！”赵燃的声音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仿佛能穿透电波的活力。
　　陈暮云握着鼠标的手指顿了一下。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哦？”他应道，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像平静的湖面，“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段时间！找到工作了，在一家挺有名的艺术中心做策展。怎么样，哥们儿组个局？空了一起吃个饭，也算给她接风了。”赵燃兴致勃勃。
　　“……行啊，你定时间地点。”陈暮云的回答干脆利落，仿佛这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老同学聚会邀请。挂断电话，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鸣。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本来以为，毕业那声“再见”之后，人生海海，再不会有什么交集。命运，还真是……又开了一次玩笑。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窗外渐浓的暮色，悄然弥漫开来。
　　聚会约在周六下午，一家格调清新的咖啡馆。赵燃和陈暮云先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赵燃和林薇成了一对。阳光透过玻璃，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暮云有些心不在焉地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听着赵燃和林薇喋喋不休地吐槽着生活中的趣事，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口。
　　当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咖啡馆门口时，陈暮云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漏掉了一拍。
　　苏念锦姗姗来迟。三年的时光，似乎格外厚待她。硕士毕业的她，褪去了大学时那份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与温婉。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针织长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化着淡而精致的妆容，像一株经过时光洗礼、正徐徐盛放的桃花，气质愈发从容。她微笑着走过来，目光先与热情的赵燃相接。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记忆中多了一份沉稳。
　　“没事没事，快坐！咱们念锦现在是越来越有范儿了啊！”赵燃笑着打趣，起身帮她拉开椅子。
　　苏念锦落座，目光这才仿佛不经意地，转向一直沉默着的陈暮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都迅速地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名为“尴尬”的情绪，随即又不约而同地、极其自然地移开。
　　“好久不见，暮云。”她率先开口，语气是恰到好处的老同学式问候。
　　“好久不见。”陈暮云点头回应，声音平稳，“听说你发展得不错。”
　　接下来的谈话，形成了一种微妙而稳固的三角结构。大部分时间是赵燃林薇和苏念锦在聊，回忆大学趣事，询问彼此近况；或者是赵燃和陈暮云在说，讨论行业动态，吐槽创业艰辛。而陈暮云和苏念锦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对话寥寥，且始终围绕着最安全的话题——城市的气候，工作的领域，泛泛而谈。他们是这场聚会里，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朋友。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份“普通”之下，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陈暮云会在她低头搅拌咖啡时，迅速掠过她变得更加清晰的侧脸轮廓，心里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涟漪。苏念锦则会在他与赵燃交谈的间隙，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发现他眉宇间比少年时多了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深邃，只是那份曾经耀眼的阳光，被一种沉稳的内敛所取代。
　　他们都笃定地认为，那份始于网络、终于现实的感情，只有自己曾真切地、孤独地付出过。对方的世界，早已云淡风轻。这种认知，像一层厚厚的冰，将所有的试探与可能，都冻结在了礼貌而疏离的寒暄之下。
　　第一次聚会的气氛，就在这种看似和谐、实则各怀心事的微妙平衡中结束了。
　　几个月后，赵燃又组织了一场，去参加另一个同学“胖子”的婚礼。陈暮云开着自己新提的SUV来接他们，这是他创业小有成绩的证明。当他开车到苏念锦小区门口时，她已经在等待。
　　他按下车窗，对她点了点头。苏念锦拉开车门，动作没有任何犹豫，自然而然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这个细微的、自觉保持距离的动作，让握着方向盘的陈暮云眼神微黯。他透过后视镜，能看到她安静地坐着，目光投向窗外，侧脸在流动的街景中显得有些模糊。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他们之间，连一句关于车的闲聊都没有。
　　婚礼现场热闹非凡，充满了喜庆的喧嚣。同学们围坐一桌，杯觥交错，笑语喧哗。在这种集体性的狂欢中，个人那点微妙的情愫似乎被冲淡了。陈暮云作为“成功人士”被同学们围着敬酒，他应对得体，笑容却似乎总隔着一层。苏念锦则和几个女同学坐在一起，低声交谈，偶尔浅笑。
　　在人群穿梭的间隙，有一次苏念锦正好站在取餐区附近，陈暮云端着酒杯走过，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她几乎没动什么食物的盘子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多吃点。” 语气平淡得像一句最普通的客套。
　　苏念锦微微一怔，抬眼时，只看到他已转身离开的背影。那句短暂的、几乎被淹没在嘈杂中的关心，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平息。她垂下眼睫，心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心疼。她想起他曾在线上说，他们家族男性寿命似乎都不长，他要在六十岁前尝试所有想做的事，包括创业。此刻看到他眉眼间的倦色，她似乎能感受到那份压在他肩上的紧迫感。
　　回程时，依旧是陈暮云开车。也许是婚礼的作用，也许是夜晚让人放松，车厢里尴尬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赵燃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陈暮云偶尔会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后座，苏念锦依旧安静地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他们依旧没有交流。
　　但一种奇异的、近乎默契的平和，在狭小的车厢里缓慢流淌。他们都在努力地、艰难地，将自己定位在“普通朋友”的位置上。所有的波澜，所有的过往，都被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锁进内心深处那个无人可见的角落。
　　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命运再次安排的交集里，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仿佛两条短暂并行却永不相交的轨道，在城市的夜色中，沉默地驶向各自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