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数》西风暖暖

6、第 6 章

　　毕业季的校园，像一锅即将煮到沸点的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离别的伤感、对未来的迷茫、最后的狂欢，以及清理旧物时扬起的、带着青春尘埃的味道。梧桐叶已然翠绿，在初夏的风中飒飒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一场盛大的告别奏响序曲。
　　苏念锦抱着一个沉重的纸箱，里面是她四年大学生活的缩影——书籍、笔记、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她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看着身边拖着行李箱、穿着学位服拍照留念的同学，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茫然。
　　要去向哪里？
　　研究生考试已经通过，未来的道路看似清晰笔直，可在这人生的岔路口，她依然感到一种无所依凭的漂浮感。
　　这所学校，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奋斗的汗水，成功的喜悦，还有……那场无疾而终、深埋心底的，关于一个名为“云深”的幻梦。离开这里，仿佛就要亲手将青春这本书用力合上，而下一页，是未知的空白。
　　她与陈暮云，在那次篮球场无疾而终的谈话后，彻底成了两条平行线。偶尔在毕业季的各种活动、拍照场合相遇，也只是最标准的点头之交。他会对她点点头，说声“嗨”或者“恭喜”，她也回以同样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她看着他。他依旧是人群的焦点，穿着学位服被众多同学、尤其是女生们簇拥着合影。他的笑容依旧灿烂，仿佛毕业的离愁与他无关，未来是一片任他驰骋的广阔天地。
　　她隐约听说，他拒绝了保研，也似乎没有立刻工作的打算，好像是要gap一年？她听到一些关于他和不同女生合影时姿态亲密的议论，看到他身边似乎总是不缺明媚的笑靥。
　　“看，他依然是那个太阳，拥有整个星系。他的世界，从不缺光芒。”
　　苏念锦内心一片漠然。
　　不是不在乎，而是已经将关于他的一切，连同那个网络账号，一起打包封存，放进了名为“过去”的仓库。她不再去解读他任何行为背后的意义，不再让自己陷入无谓的猜测。他的暧昧，他的光芒，他的所有，都与她无关了。毕业后，天各一方，应该……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吧。这个认知，让她在茫然之余，竟也生出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班里组织了统一的毕业纪念册传递活动。厚厚的、带着油墨香气的册子传到苏念锦手中时，她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翻看着，看着同学们或真诚、或戏谑、或公式化的祝福，心中并无太多波澜。直到，她的指尖停留在一页字迹熟悉又陌生的留言上。
　　留言人：陈暮云。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呼吸下意识地屏住。
　　那字迹挺拔有力，带着他本人的那种干脆，然而书写的内容，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小洞：
　　说来话长，我们的关系一言难尽。
　　对于你的折磨，我表示相当气愤。
　　但看到你过的开心，由衷感到高兴。
　　祝你以后前程似锦。
　　—— 陈暮云”
　　“小洞”……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心底那个上了锁的“树洞”。
　　只有“云深”才会在网络上这样叫她！
　　“一言难尽”、“折磨”、“气愤”……这些词，哪里是普通的毕业留言？这分明是跨越了现实维度，来自那个虚拟世界的、压抑已久的情感控诉与不甘！
　　他知道了？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或者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为那个莫名消失的“树洞”要一个说法？
　　巨大的冲击让她手脚冰凉。毕业的茫然，离别的伤感，与这突如其来的、被揭开旧伤口的震惊和疼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握不住那本沉重的纪念册。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理性，可以将过去彻底埋葬。可这寥寥数语，却轻易地击碎了她所有的伪装。
　　原来，他并非无动于衷。
　　原来，那些平静的点头之交背后，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
　　原来，她的退出，她的消失，带给他的，是“折磨”和“气愤”。
　　一种混合着酸楚、愧疚、委屈和一丝迟来的、扭曲的释然的情感，在她胸腔里翻腾。她独自一人在宿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窗外的喧闹与她无关。夕阳西下，给房间镀上一层怀旧的金色。她看着那本摊开的留言册，看着那行刺眼的字。
　　也许，是毕业的伤感让她变得脆弱。
　　也许，是她想给这场无疾而终的青春暗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声音的告别。
　　也许，她只是想亲耳听一听，那个曾经与她灵魂共鸣的声音，在现实中说一声“再见”。
　　冲动之下，她几乎是颤抖着，翻出了那个几乎从未拨打过的号码。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接通的“嘟”声，每一声都敲击在她的心坎上。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想要立刻挂断。
　　终于，电话被接起。
　　“喂？” 传来陈暮云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刚从喧闹环境中脱离的微喘，以及……明显的愕然。他显然没有存她的号码，或者，根本没想到她会打来。
　　“……是我，苏念锦。”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那短暂的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苏念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仿佛能透过电波，感受到他那边的愕然是如何转化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默。他会不会问起留言？会不会提起“树洞”？会不会……
　　然而，什么都没有。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低沉了一些，也平静了一些，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有什么事吗？”
　　所有的冲动，在听到他这声平静的“有什么事吗”之后，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干瘪了下去。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同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疏离的话：
　　“没什么事。就是……毕业了，跟你说声再见。”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然后，她听到了他清晰而简短的回应：
　　“再见。”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对留言的解释，没有对过去的追问。只有这两个字，为他们之间所有的纠葛、所有的误解、所有的遗憾，画上了一个干脆利落，却也无比苍凉的句号。
　　电话挂断。
　　忙音传来。
　　苏念锦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窗外，毕业生的欢呼声隐隐传来，而她的世界，一片寂静。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那通电话，像一场简短而郑重的葬礼。埋葬了“云深不知处”，埋葬了“我的树洞”，埋葬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眷恋与挣扎，也埋葬了她兵荒马乱的整个青春。
　　她缓缓合上那本留言册，将它仔细地放入纸箱的最底层，如同封存一个时代。然后，她抱起纸箱，挺直脊背，走出了宿舍门。门外，是初夏傍晚温暖的空气，和一条通向未知远方的、需要她独自坚定走下去的路。茫然依旧在，落寞挥不去，但她知道，她必须向前走了。
　　青春散场，各奔东西。而那一句消散在电波里的“再见”，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唯一的交集。